“优待俘虏”作为中共在红军时代的创举一再被传颂。现存研究对此项制度的起源与形成过程多有关注,但对它在实践层面上的运作情形却着墨不多。①其实,在战争年代,很多政策进入实践之后都会扭曲变形。纸面上的规定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却是另一回事。所以,考察“优待俘虏”的制度,似不能仅从那几个“规定”或“会议”出发。将政策与实践比对观看,或可全面感知“优待俘虏”的切实情形。 一、阶级视域下的对敌眼光 一般论著讲述红军“优待俘虏”问题,大都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说起。据《毛泽东年谱》记载,1928年2月18日,毛泽东率领部队攻克宁冈新城,全歼守军一个正规营和一个靖卫团,共500多人。战斗结束后,数百名俘虏被押送到茅坪,有的战士和农民出于对敌军愤恨而打骂俘虏。毛泽东在茅坪攀龙门书院门口召开军民大会,宣布宽待俘虏的三大政策:其一,不许打骂俘虏;其二,受伤者给予治疗;其三,愿留的收编入伍,要走的发给路费。②这三条政策确是目前所见中共直接处理俘虏问题的最早材料。此后中共关于“优待俘虏”的诸多规定,也大都由此衍生而来。但若稍稍顾及前后左右的史事,则不难发现,毛泽东“优待俘虏”的举措并非凭空创造,“优待俘虏”的思想渊源与中共长期以来的对敌眼光极有关系。 一般而言,晚清以来,社会持续动荡,时人好言“兵灾”、“兵祸”等,认为军队是祸乱之源,常有“弭兵”之论,对军队的整体观感并不好,对“兵痞”尤为厌恶。例如,朱执信就把社会乱象归因于士兵,在其看来,军队中兵痞横行,即便军官有改革之心,也要受“目兵的压迫”,“这些目兵,和他做不好的事,件件都可以成功;和他做好的事,件件都要失败”。依朱执信之言,军队中的压迫是从下级到中级,从中级到上级,乱象的源头是普通士兵。③但中共的看法却有所不同,在中共党人的论述中,士兵与将领是分离的,导致社会动乱的是军阀将领,士兵遭将领压迫,受其驱使,不仅无罪,而且应得到同情。 陈独秀有两篇文章表达了对军阀将士的看法,虽然在发表时间上两文前后只相差5个月,但认识上却有十分重要的转变。先是在1923年2月的文章中,陈独秀痛斥职业兵与职业议员,断言二者是中国之大患。在其看来,职业兵大都是土匪流氓,他们“靠兵官吃饭,兵官靠大帅吃饭”,“大帅挟兵以横行,两相结合,遂造成中国之大患”。④不难发现,陈独秀的这个看法,与当时流行的“兵灾”、“兵祸”言论很相近。可以说,在阶级观念引入之前,民众对士兵并没有太多同情,通常是把他们与将领混杂在一起一并贬斥。陈独秀的看法表明,至少在此之前,中共党人也未从阶级分野的角度去考察军队,士兵并没有被单独分列出来。 1923年7月,陈独秀对军队有了新的解读,此间最重要的变化,是他自觉地把军阀“将领”与普通“士兵”区分开。有了这一区分之后,军队中的种种“不平等”、种种“压迫”也都随之被挖掘出来。在第二次谈到军阀部队中的将士问题时,陈独秀称,“一般军人都是为少数军阀傀儡,供少数军阀的牺牲”,“可怜下级军官及兵士在营里被种种军律管束,变成了活死人,平时连正当的饷都领不齐”,而巡阅使、督军、师旅长都家产万贯,拥有三妻四妾,逍遥度日。因此,虽然军队导致动乱与灾难,但“军人无罪,罪在军阀”。⑤不难看出,这段论述明显运用了“阶级分析”的方法,眼光聚焦在冲突的一面,有意识地去揭露矛盾,对将帅大加鞭笞,对士兵有较多的“同情之理解”。但需要稍稍申论的是,陈独秀的转变,可能纯粹是一个思想演化,与现实变动无关。因为就事实层面讲,那些“不平等”现象实际上早就存在,陈独秀之所以“发现”它们,并不是因为“压迫”变得严重了,而是引入阶级理论之后,他的眼光与立场发生了变化,所以才会有新的论说。 陈独秀对军队的观感与分析,在党内得到全面继承与发扬,自此以后,在党内舆论上,底层士兵一直都是同情与争取的对象。1924年11月,中共第四次发表对时局的主张,即秉承阶级斗争的思路,极力鞭笞少数高级军官,积极拉拢底层士兵。文章指出,“军阀之祸,罪在最少数高级军官”,“失业入伍的兵士们所受压迫与困苦,与其他一切平民等”。⑥五卅期间,中共更是直接将士兵划归到无产阶级阵营中,与工人、学生等同,称“你们(兵士)也是中国的国民,也和工人阶级一样的”,“你们从此不好反对工界同胞,不应听任何人的命令压迫工界同胞”。⑦有时即便是士兵恶行昭著,中共也为之辩护。例如关于溃兵抢劫问题,中共就一股脑地把责任全推给长官,称“兵士不但得不着正饷,连给养衣服都不足,还要为官长去屠人抢劫,抢得太不好看了,枪毙抵罪的仍是兵士”。⑧国共合作后,中共更加有意识地向底层士兵靠近,“兵士运动”甚至一度是中共主要的军事工作。 中共触碰军事工作起始就特别注重基层士兵,自觉地将眼光下移,这样一种取向,自然是受阶级观念的影响。在新的视野下,士兵非但无罪,反而成了“受难者”,如此立论自然有可商议处。比如,士兵虽有受军阀压迫的一面,但像抢劫、扰民、不守军纪等问题并非全是受军阀指使。士兵虽然穷苦,但却未必与穷人惺惺相惜,很多时候,他们会主动地去压迫更下一层的民众,以求得自身生存。朱执信就看到,多数士兵不是受压迫而入伍,恰是过惯了军队生活,习惯靠枪吃饭,若是让其解甲归田,“问他有什么愿意做的,能够做的,他实在回答不出”,只好再回到行伍的生活,“求着过苟安的日子”。⑨一般而言,士兵既受压迫,同时也压迫他人。然而阶级分析却完全消解了个体责任,一味地为士兵辩护。此种看待问题的方式虽有失偏颇,却也使得中共能够以宽宏的心胸去“切割”对手。虽然战场上枪林弹雨、你死我活,但在意识形态的宣传战中,中共从未把一般兵士视为死敌,基本上都是持宽容、谅解的态度。在阶级视野下,中共并不提倡整体打倒敌对力量,而是采取分化措施,积极争取下层。这样一种看待士兵的心态,奠定了中共“优待俘虏”的思想根基。红军后来争取白军的一个基本口号就是“穷人不打穷人”,这其实是阶级观念最浅白的表述。可以说,红军“优待俘虏”与中共一贯秉持的阶级理念极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