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说写作与中国古典文学、文化之间的关系,向来为人所重视,但正如有论者曾指出的,“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认识到了白先勇受中外文学的影响很深,可是在对白先勇究竟受到了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哪些因素的影响,这些影响又是以何种方式作用于白先勇的,在白先勇的身上,这种影响又如何‘白先勇化’等问题面前,我们的研究界还没有扎实的学术回应。”①或许,从语言形式的角度对白先勇的小说艺术进行分析,能够为我们把握作家的小说创作提供一种途径。本文将试图从长句写作这一角度,分析这一语言形式的特征及其所体现的文化审美心理与情感表达方式。 一、语言形式:文白夹杂与以意统形 白先勇善于使用长句。试看以下两段②: 于是这起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古脑儿抛掉,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永远的尹雪艳》) 这突来的恐怖使我整个怔住了,我简直不记得我怎样逃出那间房的,我只是仿佛记得我逃到客厅的时候,新郎正挽着新娘走进了客厅,大家都将花纸像雨一样地向新郎新娘洒去,至于后来客人们怎样往金大奶奶房间拥去,金大先生和金二奶奶怎样慌慌张张阻止客人,这些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都模糊了,因为那天晚上我回去后,马上发了高烧,一连串的恶梦中,我总好像看到金大奶奶那只悬着的小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样。(《金大奶奶》) 何为“长句”?要稍做说明。关于长句、短句的划分,并没有明确的提法,于是选取了现当代文学中几种不同语言风格的作品,进行抽样统计分析,暂且将有五个及以上句读段的句子定义为长句③。上面的两段引文,分别为七个、十二个句读段,这是非常典型的长句。之所以将汉语长句作为一种语言形式现象来进行分析,是因为汉语长句的句子结构、内部关系呈现出较为明显的特征,但长句的划分是为研究方便起见,并不是说,长句所具有的特点就一定不会在五个以下句读段组成的句子中出现,这是需要说明的。 相较于其他作家,白先勇笔下长句出现的次数极多。一方面,白先勇的长句是现代汉语长句,体现出现代汉语发展的特点,譬如,现代词汇的使用,句中繁复的定语修饰成分,名词少用单音节词语,一些起承转合话语标记如连接词等的省略,等等。此外,重视语词的现代及物性、实感性,以活泼新鲜的表达方式洗去语言形式长期积淀后所蕴含的陈腐气,这些都是白先勇的长句有别于古典白话小说长句的地方。另一方面,在与古典白话小说长句有所区别的同时,白先勇的长句又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古代汉语句子所特有的弹性与流动性,使得其作品富于韵味,体现出很强的汉语言语句形式的美感。这与作家的阅读偏好有关。对于自己的文字,白先勇曾言:“影响我的文字的是我还在中学时,看了很多中国旧诗词,恐怕对文字的运用、文字的节奏,有潜移默化的功效;然后我爱看旧小说,尤其《红楼梦》,我由小时候开始看,十一岁就看《红楼梦》,中学又看,一直也看,这本书对我文字的影响很大。”白先勇的长句书写,其中可以明显见出所受古典白话小说长句形式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语词上的“文白夹杂”和结构上的“以意统形”。 (一)“文白夹杂” 首先,“文白夹杂”体现为以文言词汇入白话,先看例子: 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永远的尹雪艳》) 文言词汇入白话,能够以凝练的形式充分扩容语句的文化内涵,凸显小说的历史感,且使得长句形式、文意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美感,富于韵味。“五陵年少”用在这里,就非但不觉突兀,且能很好地体现出世易时移之感,其中还略带出一点轻微的反讽。 文言词汇入白话,最重要的是词汇与叙述语气的贴合。以白先勇的小说集《台北人》为例,《梁父吟》与《孤恋花》写作时间与篇幅都较为相近,但进行对比统计则发现,前者的文言词汇明显地要多于后者。在《梁父吟》中,无论是描写人物的“两颐、银髯、皂鞋、吟哦”还是描写环境的“寒林渔隐图、汉玉鲤鱼笔架、透雕的竹笔筒、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抑或“雏凤清于老凤声”“克化”等词语,无不烘托出人物身份的矜持雅重,而《孤恋花》中娟娟、五宝等舞女令人扼腕的凄凉、不堪却缺乏相应的文言词汇来表现。这自然与白先勇的阅读背景有关。《红楼梦》是文人体白话长篇小说,语词典雅,即便是嘲骂也不脱人物身份。《台北人》小说集是白先勇文学创作的巅峰,就其中小说而言,长句中文言词汇的使用多集中在《永远的尹雪艳》《梁父吟》《秋思》《游园惊梦》等篇中。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有将领、夫人太太以及游走于上层社会的交际花,身份并不同于其他篇目中的底层人物。这或许与白先勇的阅读偏向有关。 古典白话长篇小说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在这一过程中,又分出说书艺人体与文人体等语体形式。对白先勇产生较大影响的主要是文人体白话长篇小说,因此,白先勇的长句书写中,以文言入白话的语句多有雅意,集中在描写“上流”人物方面,在以普通人为描写对象的小说中则较为少见,即便有也会易显瑕疵。如颜元叔曾就此进行评论,认为《一把青》中开头的“六朝金粉”“一派帝王气象”“衣履风流”等词汇不合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人物身份。④ 其次,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文白夹杂”还体现为精粹的炼字艺术: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门口刹住了脚,让那群咭咭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后,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地开言道:……(《金大班的最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