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郁达夫与孙荃的1917》①刊出后,收到为数不少的来信与电邮,探讨了不少问题,笔者也请教了富阳的郁氏后裔,并且有些问题在征得同意后还查阅了原件——这才一一作了答复——这也说明该文还是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关注与重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重读《1917》,还是觉得有些问题并没“说”透,核心问题是:郁、孙之间的婚姻或者说婚约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包办的,郁达夫个人对此的抵触情绪到底有多大,孙氏家族对两家联姻之事有没有态度分歧等等,都有“说”得更细的空间。后来想到,其实这些问题应该都不必担心,《1917》的初衷就是从史料出发,把1917年有关郁达夫与孙荃的婚约形成、第一次会面、书信往来等,作一系统的回顾与梳理。至于怎么“说”,“说”得细不细,大可另文探讨。当然了,对于任何人的感情生活,最有发言权的只有当事人双方。在当事人都已逝去的情况下,那只有第一手资料最可采信。 由此想到,如果能在1917至1927年间,也就是自孙荃与郁达夫的第一次见面始,到王映霞女士的身影出现之前,把郁达夫与孙荃的交往的史料依据,作一个系统的细致梳理,对读者而言,上述问题容易得出相对客观的解答;对研究者而言,更可以对作家的生平、作品、不同阶段的思想倾向与人生态度,甚至是文学追求,进行深入的研究与探讨,这对郁达夫研究应该有益,因此,有了此篇——《说郁达夫与孙荃的1918》。 可惜年代久远,了解史实的人越来越少,与孙荃夫人生活最久的郁氏长媳陆费珍女士也已九十高龄,且与人交流不甚顺畅。所以本文只能以郁达夫1918年的日记及致孙荃夫人的明信片、信件为基础,尽量进行走访与调查,形成史料一束。 一 孙荃 我们真的要感谢孙荃夫人,她完整地保存了郁达夫历年给他的信件和明信片——以至于每一通信件,都和郁达夫日记里的记录相符合②。但遗憾的是,当年孙荃寄给郁达夫的信件,一通不曾被发现过。日本的拍卖市场上有没有不好下结论,但如果有,应该有郁达夫的研究者予以关注,而事实是笔者不曾听到过相关的信息;国内的市场上就更没信息了。笔者也就此问题与郁氏后人聊起过,他们认为,这些信佚遗失在日本的可能性大些。因为首先,如果郁达夫带回国内,最大的可能是在1922年7月,郁达夫结束留学生涯回国时,理应将所有细软打包回国。但那时郁达夫已是名动一时,他与女性的书信,应该是他的拥趸们乐于收藏的事物。如果带回了国内而在上海或者安庆、北京佚失,那现在的拍卖市场上总应该流出一两通来;其次,郁达夫的在日本的早年日记,倒是随身携带的——最后因种种机缘流落在富阳民间,后由郁氏长子天民先生收集保管。可见,郁达夫对日记的重视程度要远远高于未婚妻给他的信件,这些信件,甚至很有可能在回国整理行囊时当作杂物进行了某些处理。 当然,我们也不能据此就说郁达夫对孙荃夫人缺乏爱意,因为包括现在我们看来十分重要的史料——比如说东京帝大期间创造社同人、在名古屋八高期间服部担风先生,以及大哥大嫂的来信,同样不知所终,这不得不说是郁达夫研究一个巨大的损失。 正因为缺乏孙荃的去信,很多她的活动无从考证。只能从郁达夫的日记及信件中,查询到孙荃活动的一些线索。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可以认为1918年对于孙荃来说可谓平淡如水。 花去她最多精力的,应该是学业上的进步。在当年郁达夫致孙荃的“戊午年第一书中”③,郁达夫就对未婚妻的诗加以赞赏: ……读到“年光九十去难留”句,更黯然魂销,盈盈泣下。际此风霜交逼(疑为“时”——笔者注)候,想人亦不得以儿女牵情笑我也。来诗大有进境,必别绪离愁,协力相攻,才能到此。古人云:莫怨离亭风笛苦,相思中有鲍昭文。相思之力,盖若是其巨也。诗中稍有不洽处,略为改削,重录之如左。 独在异乡为异客,风霜牢落有谁亲? 纵然欲诉心中事,其奈阳关少故人。 年光九十去难留,怜尔杨花逐水流。 海上仙槎消息断,雪花满眼不胜愁。 原件中,几乎每句诗都打有意为好句的小圈,有几句几乎全句都打。不管如何,能让可以称为旧体诗方家的郁达夫“黯然魂销,盈盈泣下”,说明孙荃的诗文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比起“可以压倒前清秀才”的考语来,更高了一个境界。更让孙荃惊喜的是,在同一封信中,郁达夫技痒难忍,竟又和了四首: 诗录毕,觉技痒难藏,走笔为君裁一和句何如? 谙尽天涯飘泊趣,寒灯永夜独相亲。 看来要在他乡老,落落中原几故人。 未有文章惊海内,更无奇策显双亲。 论才不让相如步,恨杀黄金解弄人。 十年海外苦羁留,不为无家更泪流。 鬼蜮乘轩公碌碌,杜陵诗句只牢愁。 何堪岁晏更羁留,寒上河冰水不流。 一曲阳关多少恨,梅花馆阁动清愁。 孙荃看到这样的回信,心情应该是愉悦的,不仅是因为自己学业上的进步,恐怕更大的欢愉在于未婚夫那样热烈的回应吧?在这一年的信件中,有多处关于郁达夫指导孙荃读书的记录,仅举数例如下: 2月1日信,推荐读清代诗人陈云伯的《雪中过红桥》、《空庭独立偶书所见》、《赠如意馆画士》三首,因为“陈碧城诗清新轻快,堪为女子师”; 3月4日信,推荐读《离骚》、唐宋人文赋,并建议多读四书五经,说“学不可一日荒”; 3月28日信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更多了:“……此后可取《元诗别裁集》中之七绝读之。再三熟读后,诗风当能一变也。(《元诗别裁集》,此书予曾交汝兄转达,不识亦入览否——原注),《世说新语》,多作诗典故,文笔亦轻快,读之当有所得。若有不解处,可就汝兄问之。不耻下问,方能进步。切不可怀疑窦而不思问人。汝亦曾读韩退之《师说》否?文公说此蔽甚力,我辈不宜再踏此辙也。荀子去圣人之道不远,其所说,多出入于孔孟之间,读之于人品上必有进益处。庄子文笔如秋日明霞,读之愈精,趣味亦愈深,然思想太高,恐非儿女子所能领悟。他年返国时,当于牡丹花下共汝读也。”这实在是在指导着孙荃的学习方向和学习方法:1.学做诗;2.不懂就问;3.文以载道;4.循序渐进。诚然,孙荃对郁达夫的才学是折服的,也明白自己作为事实意义上仅仅受过启蒙教育的乡间女子,跟上郁达夫的步伐,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哪怕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象自己这样知书达礼的女人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还能做出点旧体诗来。但未婚夫毕竟是郁达夫啊!书香之家,留洋学生,有差距是正常的,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但重要的是要缩小这个差距啊!于是孙荃更加自觉、更加奋勉地勤于读书,坚定地为了离郁达夫更近,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