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三零—三四年中国文学的动向》一文中,迟田孝对1930-1934年间的中国文坛有过如下综述:“中国文学之现代的动向,由于一九三零年二月自由运动大同盟之思想的统一,三月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之结成,以及反对左翼文学的民族主义文学之发生,大体上方向已经决定了。即是说,共产党的文艺政策与国民党的文学政策的二大分野的对立,可以说是代表中国最近的文艺思潮的东西。”①可以说,1930年代初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和左翼文艺是相伴相生的,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也不免陷入各自的理论困境之中。在民族主义文艺的创作中,大都努力将民族和文艺绑缚在一起,受到广泛关注的有黄震遐的《黄人之血》《大上海的毁灭》《陇海线上》,万国安的《国门之战》《刹那的革命》《准备》等。这些作品都宣扬了文学上的民族主义,有意思的是,它们针对的不仅是左翼文学的阶级性质,而且也有对国民党内各种五光十色的文艺的统一诉求。就其政治含义来讲,也是为国民党消除异己以及政治上的全面统一鼓噪呐喊。通过下文对《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和黄震遐的小说《大上海的毁灭》的分析,本文力图说明,以民族主义为旨归的民族主义文艺,在实践中的民族内涵也许并未跨越国家甚至是政党的界限,它们所欲正当化者,与其是一致对外的自我防卫,不如说是对内的统治诉求。在具体的创作中,当真正的日本强敌来犯,民族主义文学所表现出的无力和对强权的崇拜也让其民族主义产生了自我消解的意味。 “理论之堕落”:《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 众所周知,为了和左联的大众文艺相对抗,国民党旗下的前锋社迅速出台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下文简称《宣言》)②。在这篇据说是“花了重赏而始起草完成的,又经过许多人的讨论,并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加以最后决定的”③宣言中,认为在这个万花缭乱的文坛缺乏一个“中心意识”,而这个中心意识便是民族精神,从而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文艺主张。虽然自它诞生之日起,就招致了来自各方的批判,但是重新认识这些批判仍然是有意义的。借用茅盾对《宣言》的主要内容的分析,可以将其分为四个部分: 一.早已被西欧学者驳得体无完肤的戴纳(Taine)的艺术理论的一部分; 二.十八世纪后欧洲商业资本主义渐渐发展以来欧洲各民族国家形成的过去的历史; 三.十九世纪后期起,直至现代的被压迫民族的民族革命运动的故事; 四.欧洲大战后文艺上各种新奇主义——如表现主义、未来主义等的曲解。④ 首先,《宣言》虽未明言,但是茅盾等人都认为它是剽窃了戴纳的“种族,环境,时代”理论,因此“艺术作品内所显示的不仅是那艺术家的才能,技术,风格,和形式;同时,在艺术作品内显示的也正是那艺术家所属的民族底产物”⑤,这一论断正是戴纳理论的改头换面版。我们知道,在19世纪后期戴纳的理论在文学批评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产生了大批的追随者。但是,戴纳的这种从外部进行文学研究的弊端也早为很多西方的学者所诟病,并且,在30年代世界法西斯主义兴起的背景下,种族主义的论述也很容易成为侵略主义的借口,而实际上,民族主义文艺作家黄震遐的《黄人之血》正是借用了这个资源,大肆地鼓吹昔日黄种的蒙古征服白种的俄罗斯的荣耀。 针对《宣言》中提出的戴纳的种族论,胡秋原也从三个方面指出它的弊病:“第一,种族论不能说明一种族艺术家之相同;第二,事实上,已无纯粹之民族,即以汉族来讲,已不知经过多少次之混合了;第三,实际上,民族只是一个地理上政治上的名称,一种抽象的存在,在今日,民族与国家成了一个东西,实际上只是统治阶级所统治的地域与人民之名称。”⑥胡秋原比较真切地认识到了戴纳种族理论的局限性,并通过将民族历史化来指出民族的非单一性和想像性。因此,民族主义者将民族的构成和民族的精神看作是固定的存在,从而作为提倡民族主义文学的依据,自然也就漠视了民族历史的发展和变化,并且民族主义者将民族和现代国家看作是同一的东西,也便有为现实中自己所统治的国家立论张目的嫌疑,自然由此所招致的批判也就不绝于耳了。 在《宣言》中,为了说明艺术最初的意识就是从民族的立场所形成的生活意识里产生的,民族主义文学提倡者们不惜引经据典,纵论古今。埃及的金字塔和人面兽以及希腊伟大的建筑和雕刻等都被看成是其民族精神的产物和展露,而文学的原始形态也是基于民族的一般意识,如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日耳曼的尼贝龙根,英吉利的皮华而夫,法兰西的罗兰歌,及中国的诗经国风等都是代表,因此“文艺的最高使命,便是发挥它所属的民族精神和意识”⑦。不过这种以偏概全的历史观很快便被指摘出来,胡秋原一针见血地指出:埃及的人面兽和金字塔并不是埃及民族天生就有的,而是埃及帝国建立后才产生的,并且到了埃及分裂时代以至新帝国时代,埃及的艺术又发生了不同的变化,而反映希腊宗教观念的维纳斯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才称为女性之理想的丰姿,至于掷铁饼手显示希腊人爱好运动的精神已经是古典时期以后的事情。⑧因此,所谓的“爱好运动的精神”,维纳斯的“女性之理想的风姿”都是在资本主义发展起来之后为了配合有产者组织确立时代之美和市民社会的艺术目的才被归纳进所谓的民族精神的。也就是说,民族文艺不是天生的,而是伴随着历史和社会的发展而被赋予的,民族主义文艺的提倡者们力图把民族意识和民族文艺的起源挂钩,用民族文艺来包办万花缭乱的文艺,用民族的中心意识统摄阶级意识,其所内涵的排他和清洁意识是很明显的。实际上,民族主义文艺提出之后,也利用国家权力对一些左翼刊物和左翼人士进行绞杀,以此达到用民族文艺统摄整个文坛,进而达到为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摇旗呐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