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价是一桩简单而复杂的事,说简单,是因为它几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谈,喜欢与不喜欢,从来由趣味说了算;说复杂,因为文学评价是一种审美选择,这种审美选择到了一定阶段和层面就不再是价值的评判,因为被评判对象已经没有高下优劣,而评判者也都理由充足,不容妥协。最后似乎就是那趣味说了算,然而就是这趣味,虽然模糊感性,却总有来路与去踪,或直接,或间接,与许多社会的、时代的、族群的、利益的因素相联系,它是暗中的力量,左右方向,形成风尚。 这样的感慨在一些突出性的文学评价活动与事件后都会如约而至。比如近年来的一些长篇小说评奖。就以今年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来说,评出来的最后五部作品无疑是优秀者,但是,没有进入最后的作品也很难说就相形见绌,它又一次让我们关注到长篇的许多核心问题,即从大的方向来说,我们的长篇小说美学已经进入到轻与重的矛盾性选择,相应的思考是,长篇小说的美学特征是什么?什么是长篇小说的传统?什么又是长篇小说的新变?当下长篇小说的整体构成如何?我们又如何描述长篇小说演化的轨迹?特别是,谁左右着长篇小说评价的话语权?由此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当下长篇小说的阅读状况如何?谁在阅读长篇?这些读者的意志反映到了长篇小说文学评价系统中了吗?……这些年来,我们其实已经开始对这些问题进行认真的梳理,一些国家课题如温儒敏教授主持的“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也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确实应该调整我们的研究方向、研究视野与评价行为。因为文化发展到今天,文学已经越来越成为大众的生活方式,原先的界别已经打破或模糊,专业化与学术化话语的影响力不再是唯一的力量,影响长篇小说生产的要素却变得越来越多,消费的、市场的影响份额越来越大。所以,每一位读者的选择都可能是长篇美学的风向标,而每一种专业评价以外的潮流都值得重视,至于每一位长篇小说写作者的调整与美学实践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包括违背所谓经典美学律令的理由。也正因为如此,目前中国主流的文学专业评价已经表现出相当的宽容和开放,预计更大更实质的涉及评价标准、评价主体与评价方式的变革将会到来。 回到轻与重上面去。即使对于我来说,长篇之轻也是到了新世纪以后才为我意识到,我清楚地记得我顽固坚持的长篇立场,这样的立场我曾经反复申说,那就是宏大的主题,繁复的场面,众多的人物,泥沙俱下的语言和相当规模的叙事体量等等。我知道这些归纳来自耳熟能详的传统,来自黑格尔、卢卡契等人的经典理论,来自人们对长篇“史诗”品格与职能的认定。但是,这种对长篇小说的定位与它的写作和阅读现实的脱节变得越来越严重。我们固然有合乎上述特征的长篇叙事,而且一直占据着这一文体的高地,但是,这一高地现在已经不知不觉中被轻盈而平缓的水流所包围,从作者、创作量与阅读量上说,轻质长篇实际上已经占据了一半以上的长篇版图。 大约几年前,一批70后女作家不约而同地创作出的体量不大,人物不多,情节简单,叙事简约而精致的长篇小说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她们是鲁敏、戴来、乔叶、盛可以、杨映川、柳营、鲍贝等等,再后来是张悦然、笛安等更年轻的小说家。她们的作品虽然质地各不相同,但共同点却又很多,不能不让人将它们归到一起。而且,这样的文体,这样的作品以及这样的性别,又让人在这一文体的新变与代际美学和性别美学间产生许多有意味的联想。事实上,生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女作家们基本上生活在平静温暖的生活中,她们不但没有对苦难的记忆,也基本上没有经历过触及个体生存的国家与民族的重大事件。同时,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稳步增长与渐渐富裕的物质生活,日益消费化的生存方式,因信息化而带来的资讯等等,使得许多女作家不但锻炼出了越来越精致的趣味,而且也对大众的阅读需求明察秋毫。在文化民主化与市场法则的共同作用下,年轻而聪明的女作家们再不会去做她们的前辈动辄与读者为敌的事了。于是,捕捉周围人的情感生活,特别是从都市生活的霓虹灯中去寻觅远离公众的私人性戏剧事件,打开现代人坚硬外表下柔软、隐秘、焦灼、空虑、彷徨的内心世界,挑逗那些四处蔓延的欲望的触角,然后把那些用精致的笔调、有限的篇幅做成的作品轻巧地放到写字楼分隔的空间与公寓楼柔和的床头灯下,甚至挤进地铁等交通空间,成了这些新女性们轻松的工作。而日趋流行的杂志,迫切需要不断更新的网络、书吧,以短平快为主导、总是想不断占领图书出版市场的出版商等等现代传媒则给她们提供了崭新而充满诱惑的平台。 当然,其后这一轻质长篇文体的发展显然超越了性别与代际而成为一种普遍的写作取向。许多男性小说家也不断创作出类似的作品,而从代际看,虽然70后、80后依然是主体,但60后甚至50后的作家也加入了轻质小说的创作,而90后的强势跟进使这一小说类型呈现出强大的后发优势。从市场行情,特别是各读书网站的互动反馈、媒体的文学图书排行榜以及影视等下游产品改编开发来看,他们的作品表现出乐观的认可度和衍生性。从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来看,多部轻质长篇被各文学团体、出版社和杂志社推荐上来。这些作品不但是这几年长篇创作中引人注目的作品,在一些重要的文学评价活动中已经得到了认可,而且在这届茅奖评审过程中也得到了评委们的充分肯定。就我个人的印象而言,本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中鲁敏的《六人晚餐》,乔叶的《认罪书》,路内的《花街往事》,颜歌的《我们家》,薛忆沩的《空巢》,丁捷的《依偎》等都是非常好的轻质长篇叙事,在这一类型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与典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