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欧阳江河介绍说台上7位都是先锋作家,我猜他的意思应该是清华教授讲的广义意义上的先锋作家,余华、苏童、格非是先锋作家,而李洱、东西和我恐怕只能勉强算得上广义意义上的先锋作家。我们写作起始于20世纪90年代,而90年代和80年代的精神背景完全不一样。 格非刚才说80年代转瞬即逝,先锋文学的环境不复存在。我想接着他的话题谈谈80年代的精神背景问题。关于80年代的精神想象中,大约都会指向“理想主义”这个词语。但是仔细辨析80年代的理想主义,我们可以看到多重价值的塑造及其混响。首先,我觉得那个时候,革命意识形态依旧主导着整个社会,只不过,在80年代,“新”这个词语取代了“革命”,但整个社会其根本的意识形态背景没有变,所以这理想主义中,天然地具有革命意识形态带来的国家主义成分,“四个现代化”的目标是这理想主义的内在动力。因为“新”这尊神的出现,我们开始和西方相遇,原来被禁忌的各种西方新思想都被我们合法拥抱。所以,尽管整个革命意识形态依旧笼罩一切,但其思想体系及价值体系内部却是活跃的,知识分子共同参与到这个意识形态的变革过程中。 1985年的先锋文学就是这样一种状态的产物。先锋文学在今天看来,可能已不像当年那么灼目。但在当年的背景下,先锋文学在叙事革命的旗帜下,其实隐含着一种对整个意识形态的一种对抗,或者说在这之前,我们的文学或多或少是革命意识形态哺育的结果,现在,先锋文学打算另立炉灶,开启关于文学新的疆域。90年代之后,一个物欲的时代来临,直到今天都是这么一种状况。80年代的逻辑已然终结了,90年代逻辑就此开启。 当80年代的逻辑终结的时候,当先锋所隐含反抗的那个意识形态瓦解的时候,张力消失,先锋几无着力之处,先锋的终结也是必然的。某种意义上,先锋也是革命孩子的一个变种。所以,我们今天谈先锋,其实在谈先锋的遗产。先锋在中国文学划出一条界线,先锋之前和先锋之后的文学在技术、思维、语言及叙事上都改变了,而我们这批起始于90年代的写作者某种意义上依旧享用着先锋的这些遗产。 首先,先锋改造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方法,先锋通过超现实的寓言式书写,使叙事变得更为迅捷。刚才李洱说,我们和苏童他们是叔侄关系,但中国的先锋文学显然同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是父子关系,我们的先锋文学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之子。所以,当我们谈论先锋的时候,某种意义上也在谈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那么在技术层面,我们更多的是借师西方。到了先锋这里,我们处理现实的方法和传统现实主义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在《铁皮鼓》里,有一节《肥大的裙子》,写到“我”外公被两个警察追捕,外婆正在种土豆,外公躲到了外婆肥大的裙子下,警察问外婆是否看见逃犯,外婆指了另外一个的方向。事后,外婆发现自己怀孕了,他们结婚成家,生活在一起。关于结婚这件事,这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恐怕需要几万字完成的情节,在现代主义小说几千个字就解决了。这个手法是超现实的,但又似乎在现实中是有可能发生的。这就是现代主义小说在处理经验的独到之处。在中国,有了先锋小说的传统后,原本需要写五十万字完成的小说,几乎可以减少一半。有一次,我和毕飞宇开玩笑,我说,如果《悲惨世界》现在写,就不需要写得那么长。 其次,先锋文学改造了我们的文学语言。先锋文学的文字有很大的识别性,某种意义上似乎具有南方特性,因为先锋更强调叙事,所以很少用口语,也几乎不写对白,先锋小说所用的几乎都是精致的书面语系。这也是当我们提到先锋就会提到余华、格非、苏童,而很少提到莫言。就先锋性来说,可能莫言的文本更先锋。这和我们所认知的先锋的语言形态不无关系。这种具有南方特性的文学语言也被后来的作家,特别的南方作家所继承下来,继续发挥着它的作用。 语言问题从来不只是语言问题,也是思维方式的问题,关涉对世界的认识以及对经验的处理。这种南方性格的语言优雅别致,但也有可能产生另一个致命的问题,粗糙的现实经验或许会被隔离在外。这当然是另外一个话题。 总之,先锋改变了中国文学的方向。90年代的文学在方法论上继承了先锋小说的传统,但有自己独特的面貌。90年代,整体性消失了以后,所有的经验都是碎片化了,没有一个强大精神背景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写作都是孤立无援的。80年代在某种意义上像人类的童年,有顽皮和稚拙的一面,先锋小说也是如此。今天不知道哪位批评家说到先锋小说的器官是非常发达的,味觉、嗅觉、听觉、幻觉等等,但它欠缺的正是人的正常温度,正常情感。刚才苏童谈到“穿衣服”问题,对此我的理解和李洱的理解又有点不一样,我的理解穿衣服其实是对人的关注,先锋文学基本上把人变成一种符号,所以人需要不断地有温度。90年代,我们写作的时候,会更关注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除了叙事形式以外,我们更关注人和这个时代的紧密关系,探讨时代意志下人的真实境况。因为每个人都不是抽象的人。 我就讲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