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觉文化的发展脉络中,技术是决定性因素之一,也是研究范式转换的基本动力。用米尔佐夫的话来说,所谓视觉文化最惊人的特征,就是“把那些本身并非视觉性的东西予以视觉化”,进而“与这一知识运用相伴而来的是不断发展的技术能力”①。于是,视觉观看技术及其导致的人们观看能力的提高——借助视觉技术看到原本看不到的东西,这会导致新的视觉文本(作品)产生,新的观看方式乃至新的生活方式应运而生,最终会形成一种崭新的视觉生态,或者叫作视觉文明。如此,“视觉”就此完成自己的文化演化。 如果从“技术变革”的角度入手分析视觉文化,那么视觉文化研究的范式转型其实是屈指可数的,我们可以轻易回忆起这些伟大的阶段。仅以西方文化为例,第一次是绘画的诞生。在人类所有文明的源头,绘画都是不可或缺的符号,它或是寄托人类的信仰,即描摹一个理想的世界;或指涉现实中曾经有的东西。正如施拉姆的判断的,“法国南部、撒哈拉沙漠深处和澳大利亚土著人居住地区这些彼此相隔遥远的地方,都发现过画着猎人和动物的极其美丽的画。许多这样的画必有巫术目的,它们起到图腾的作用,或者是要确保那些画在洞壁上的动物也可以在狩猎场上得到”②——这是视觉文化的开端,是人类第一次将眼睛曾经看到的东西,或者头脑想象的东西变成“当下的、此时此地的可视性”;这是所有文明的滥觞,亦是象形文字的起源。第二次是所谓绘画“透视法”的发明,这彻底改变了视觉文化的传统。迄今为止,无论是以视觉文化还是以视觉艺术为主题的著作,透视法都是里程碑式的。透视法在二维介质上表现立体三维的空间效果使得绘画具有前所未有的逼真性,与之相应的是“暗箱”技术的发明,即几乎在同时代(15世纪前后),人类利用小孔成像原理发明暗箱装置,将客观真实的画面的倒影投射到一个平面上去,这一技术在18世纪得以彻底成熟,后来成为摄影术发明的技术基础。透视法和暗箱都暗含一种视觉文化的范式,即通过使用视觉技术观看(感受)真实,而非像之前的绘画那样想象和读解真实。第三次是摄影术的发明和成熟直接导致了“油画之死”。所谓油画之死“并不是说油画不再存在了,而是说油画不再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记录外部现实的手段了”③。于是,绘画开始走另外一条“非写实”的道路,这就是印象派、立体主义、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等20世纪的美术发展所彰显出来的逻辑。第四次是卢米埃尔兄弟和爱迪生等人在19世纪末发明的电影。电影再次刷新视觉文化的范式——动态影像让观众产生震惊的幻觉,尤其是20世纪初有声电影技术的解决,这种声画配合的方式让“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再是形象与符号的时代,相反,这是一个由拟像来定义的时代”④。换言之,电影技术的发明,意味着人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时代的结束,进而开始了“沉浸观看”时代的到来;人类第一次可以在一个虚拟的视觉环境中“做白日梦”,这种观看范式在之前的技术环境下是很难达到的。后来,电视技术的发明强化了这一视觉范式,只是在“家庭收看”、“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方面有所拓展。 本文关注的是最近的一次视觉文化的技术转向,即从“屏幕”(screen)向“界面”(interface)转向的过程。屏幕是动态影像(dynamic visual)的传播介质,这种视觉文化范式主宰人类的观看已达百年时光;而界面是各种应用程序(application program)的运作平台,包括动态影像在内的所有视觉呈现都被转化成应用程序进而被用户(而非观者)互动性使用(而非观看)。这是人类一种全新的视觉行为,也是一种崭新的视觉操作行为。恰如摄影颠覆了油画作为纪实工具存在的必要性一样,界面不仅正在颠覆屏幕作为“拟像”存在的合法性,也率先在视觉文化领域彻底颠覆了人类二元思维的结构模式:表象与本真,能指与所指,符号与内涵,虚假与真实,等等,进而催生一种全新的主体——这是视觉文化一次革命性的转型。 一 起源:界面思维 我们真正注意到“界面”以及相关的研究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准确地说它是伴随着个人计算机的兴起的一种崭新的人类的视觉文化,但界面背后的思维方式是古已有之。同为视觉文化,界面和绘画、摄影、影视等我们司空见惯的视觉媒介有着不一样的文化根源,界面的起源和动力不在于视觉的(graphic)的因素,而是在于技术的(technical)或者功能性的因素——这赋予了“界面”之于视觉文化谱系的特殊意义。换言之,如果要理解界面的生成脉络,首先需要了解的不是所谓的“视觉制造(创作)”,即绘画、摄影等作为文本的生成逻辑,而是工具和机器的逻辑——毋宁说,界面是机器功能“视觉化”的产物。从这个逻辑出发,界面自我生成之后,才和画面、影像、屏幕等形成谱系联系,成为视觉文化的一部分。 从技术进步的角度来看,文明的进程就是技术逐渐复杂的过程,也是一个技术“使用方式”逐渐复杂的过程,“技术”从工具渐渐变成了“技术系统”——正是“技术系统”酝酿了“界面”。换言之,界面是人操作技术系统的平台,而非视觉文本生产和传播的平台。在人类技术发展的早期阶段,技术仅仅呈现为“工具”的形态,用麦克卢汉的话来说,即简单地人身体的延伸。比如,人手的柔软和脆弱显然不适宜砸开一些坚硬的东西,于是人类先是用手握住石头去完成“砸”的动作,此时,这块被握住的石头就已经不再是自然的石头,而是人发明的工具。发明这种层次水平的工具在一些高级的动物如大猩猩身上也能发现,人的智慧当然不仅如此。人类很快发现,把石头打磨成特定的形状,然后再绑上一根棍子——用手握住棍子完成“砸”的动作则更为有效,于是,“锤子”就被发明了。锤子是人手和骨骼的延伸,这样的工具让人类更有力量。但这一阶段的工具还是非常简陋的,人的身体必须亲自接触和操纵工具才能完成相应的功能,于是,工具设计与人身体的妥帖程度成为关键,这成为今天设计领域一直极为看重的所谓“人体工学”理论体系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