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瑞(Jonathan Parry)和布洛克(Maurice Bloch)主编的《货币与交换中的道德》(Money and the Morality of Exchange,1989)(下文简称《货币》)是一本很有理论雄心的论文集。他们的目的在于反思西方本土固有的货币观念,推进人类学的货币研究在基本假设上转变。从货币问题入手,布洛克和帕瑞触及了社会生活中的道德与秩序这一更为普遍性和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提出的概念为我们分析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一经典命题提供了洞见。 布洛克和帕瑞在导论中首先指出,他们反对将产生于西方文化的货币观念赋予普遍意义。这一基本观点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常常被研究非西方货币的人类学家所忽视。《货币》一书所收录文章都从货币在文化母体(matrix)中的位置来理解其含义,这是贯穿所有论文的共同假设。 从文化的特殊性来理解货币自然导致了货币所具有的象征含义的多样性,然而这些多样性的货币含义却包含了某种统一性。这种统一性表现在货币获得其含义的方式上都需要从不同文化中社会和宇宙系统再生产的一般模式中去寻找。九篇研究论文都揭示出了不同文化中超越个体生命的一种长期的社会和宇宙秩序,布洛克和帕瑞称其为“长期交易秩序”(long-term transactional order),而相反个体竞争和逐利的“领域”则被称为“短期交易秩序”(short-term transactional order)。货币虽然在不同文化中具有不同含义,但是它们取得各自含义的方式却具有统一性,西方本土观念赋予货币的普遍性含义被一种更高层次的普遍性所替代。 一、西方货币观念及其人类学的展开 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不仅仅是经济意义上的转型,还带来了一种世界观的根本转变,于是西方本土的货币观念需要从其在这一新世界观中的角色去寻找。布洛克和帕瑞指出,在西方话语中货币具有一种革命性的含义,货币被看作是一种消解文化差异,吞噬一切质性差别,将个性化的人格关系变得非人格化的“酸性物质”。(Bloch and Parry,1989:6)这种对货币的基本看法在马克思和齐美尔的论述中体现地尤其明显。 马克思和齐美尔对货币的看法存在着一些根本分歧。马克思(2004:75)认为货币是交换价值的纯粹体现,其价值来源是“一般人类劳动”,而齐美尔则持一种相对主义的态度,反对赋予货币某种绝对的价值基础。在齐美尔(2009:35)看来,货币的价值就像线段的长度一样,只有在比较中才能产生,世界上如果只有一根线段,长度也就无从谈起。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货币具有更强烈的批判精神,他致力于打破以货币为媒介的“平等”与“自由”的交换下掩盖的剥削。(马克思,1995:1999)齐美尔的观点则不温不火,娓娓道来,他对货币带给人们的自由更为强调。 然而,尽管存在这些分歧,但是两人都认为货币具有一种变革社会与文化的内在力量,货币推动了个人主义的兴起以及社区团结的瓦解。(Bloch and Parry,1989:4)马克思对市场交换的批判表现出对自给自足和社区互助的某种浪漫主义的怀旧情感(Bloch and Parry,1989:4),而货币的使用则打破了这种传统纽带,使得人与人之间变得相互独立。齐美尔(2009:264)区分了三种获得别人役务的方式,三种方式分别以奴隶制、实物地租和货币地租为代表。只有在货币地租的情况下,提供役务的人才具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社会分工体系的发展使得我们的需求满足依赖于无数匿名的个体,我们可以在无数的需求提供者之间进行替换,而不必依赖于特定的人。在这一意义上,每个个体都减少了对他人的依赖。个体的自由得以扩大。(齐美尔,2009:276-279)两人论述中货币的这种革命性力量使得其几乎具有了某种拜物教特征,似乎货币本身就可以引起社会和文化的变革。 这种货币观被人类学家带入到了对非西方社会的研究中。布洛克和帕瑞着重分析了博安南(Paul Bohannan)和考皮托夫(Igor Kopytoff)的研究。博安南对非洲蒂夫人市场转型的研究是经济人类学的经典案例(Bohannan,1955,1959)。在殖民者的货币引入之前,蒂夫人的交换分为三个文化领域,三个领域分别有各自交换的物品,物品在不同领域之间的流动要受到社会道德的约束。而随着殖民者引入了“普遍用途”的货币,这三个独立领域的区分逐渐被打破,蒂夫人多中心的交换变成了单中心的。现代意义上的货币同时在不同领域发挥着作用,不同领域之间的交换所具有的道德意涵也随之一起消失了。博安南认为货币在这一转变中“催生了它本身的革命”。(Bohannan,1959:503)蒂夫人对交换的道德限制在考皮托夫那里表现为物的独特性和同质性之间的差异。独特性是由于文化或者个人(或者社会群体)的分类系统造成的。同质性则是商品所具有的特点,只要一个物品成为了商品,那么就要被货币的量化标准所同质化,从而失去了这个物品本身的独特性。考皮托夫认为,只要交换技术允许,每个社会都有向商品化发展的趋势。(Kopytoff,1986)所谓的交换技术就是指货币。现代意义的货币使得具有文化特殊性的物品转变成为了同质性的商品。与博安南一样,考皮托夫也认为货币会产生自身的革命,货币具有一种内在的革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