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荷尔德林《远景》 远方可以是人类的现实出路,也可以是精神出路,它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着人类自我拯救的重要角色。远方可以是空间距离意义上的,也可以是时间距离意义上的,当然,更可以是虚拟意义上的。 作家是自己文学世界的造物主,他们从经验出发,从自我内心出发,面向人类的现实和历史,以文字的方式创造天地万物,安排山河,点染草木,让那些被自己赋予血肉生命的男男女女或相爱或仇恨,上演他们命定的一出出人生悲喜剧。 作家所建构的文学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们自己的远方,也是人类的远方。 迟子建这位来自东北的女性作家,她三十多年来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别致的远方。 远方是充满诱惑的,但远方的风景却并不一定如荷尔德林所写的那样完美,因为即使在另一世界,“星辰的眸子里”,也会“盛满了莫名的爱和忧伤”。①无疑迟子建的文学世界是爱与忧伤的世界,是蒙尘的童话的世界,是具有独特美学韵致的魅性世界。 她二○一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再一次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魅性的世界。 迟子建当年以一篇《北极村童话》登上文坛,这篇小说在迟子建后来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成为一种神秘的召唤文本,使迟子建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体现出一种在不同路径上回归它的努力。 精灵般的孩子,慈爱的老妇,忠诚的狗和其他动物,这些《北极村童话》的原型在她不同的小说里以不同的名字不断出场。童话从显性到隐性,迟子建像一个逆行的精灵,一直用她的文字努力靠近那个经验的时空。 迟子建来自中国东北部的大兴安岭,神奇的大自然与萨满教万物有灵的信仰滋养了她,这使她的文学世界成为一种别样的风景。 在她的世界里,不仅花草树木星星月亮风霜雨雪鸡鸭鹅狗都富有灵性可与人交流,甚至鱼会流泪(《逝川》),土豆会撒娇(《亲亲土豆》),甚至人可以到鬼魂的世界出游(《炉火依然》《秧歌》),可以和死去的亲人交流(《遥渡相思》《重温草莓》),可以和鬼魂结伴旅行(《向着白夜旅行》《逆行精灵》)。 迟子建在现实的此岸和理想的彼岸之间构建的是一个充满神性的世界。 所谓神性的世界就是具有超越性的世界。在《群山之巅》中,精灵般的孩子再次出场,这次她化身为小矮人安雪儿,这个矮小的女孩儿因具备多种神奇的能力,被人奉为“安小仙”。 安小仙的与众不同不仅仅体现在她身高异常,三岁才学会说话,也不仅仅体现在她夜里不睡觉自语一些无人能懂的话,白天喜欢敲打各种能发声的器物,还体现在她平日饭量小不吃肉,而除夕、清明和元宵节却喜食荤腥且食量非比寻常,更体现在她天赋的刻写墓碑的本领,以及预卜人寿限的能力。安雪儿在那场强暴之前确实是童话里的小精灵。她晚上一个人在废弃的江边小屋里并不孤单,她说“夜里有月亮和星星,他们的脚长,能跳过窗子,跟我一起躺在枕头上,陪我睡呀。要是赶上哪一晚没月亮没星星,风总该是有的,风吹得窗户叫,就是和我说话呀。”如果没有风,她竟然说“我心里装着好多风,我吐出风儿,和自己说话呀。”然而作者并没有打算把世界完美成一部童话,相反,新世纪以来迟子建的小说总是越来越多地呈现出现实的残酷和缺憾,她的小说既有着对神性远方的追求,对童话世界的渴望,但同时也总是不断地描绘着神性的破灭和童话的污损。在这部小说里,她让安小仙这样一个童话里的小精灵最后还是回归了人间,走向了凡俗。而神性的消失和童话的破碎,却是因为一场粗暴的强奸案达到的——“他强奸安雪儿,等于把龙盏镇的神话给毁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安雪儿这个跌落凡尘的神性人物在我们今天的时代背景下具有深刻的寓意。 无疑,《群山之巅》中,安雪儿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和主题意义,作者通过安小仙的被强暴事件,书写了一个人类告别神性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虽然作者着墨最多的不是安雪儿,但安雪儿却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灵魂人物。 对神性的偏好,源自于作家的成长经历和信仰体系,也源自于人类挣脱局限的隐秘渴望。小说中现实的庸常甚至血腥与非现实的种种灵异常常胶着一起,它们通过作者诗性的具有童话色彩的语言表达,为小说塑造了一种非凡的气质。 人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人将自己置于自然之中,在有灵的万物里像一棵植物一个动物那样生活,而又能像上帝那样思考并创造出一个远方,这应该就是诗意的栖居。现代科学是祛魅的,它剥掉了大自然一切神秘色彩,而在迟子建这里大自然被还原成了一个具有神性的存在,它在小说中不仅仅是背景,还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群山之巅》中,作者甚至将山水景观作为一些篇章的题目以表明它们在小说中的价值和意义。如“龙山之翼”、“格罗江英雄曲”、“花老爷洞”等。无论是龙山、格罗江,还是花老爷洞,它们在小说中都具有重要叙事功能,而太阳、月亮、白云、绿树、花草等更是迟子建小说中常见并重要的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