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突然把一封绝交信丢给鲁迅,“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鲁迅曾经遣佣人要求见面解释被拒,甚至搬走后返回八道湾企图取回自己的图书亦曾遭到周作人夫妇詈骂和羞辱,直至最后老死不相往来。毋庸讳言,兄弟失和对鲁迅的身心有着相当沉重的打击:咯血、生病既是一种隐喻,同时又是一种内伤的切实外显。由于二人相对默契的对此事件的真相近乎闭口不提也着墨不多,更成为鲁迅研究中的一大谜团。① 1925年10月12日,周作人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他翻译的罗马盲诗人喀都路斯(或卡图路斯Gaius Valerius Catullus,84 B.C.-54 B.C.)的一首诗,题目是《伤逝》,被译者视为悼念兄弟之情的作品,“我走进迢递的长途,/渡过苍茫的大海,/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献给你一些祭品,/作最后的供献,/对你沉默的灰土,/作突然的话别,/因为她那运命的女神,/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已经把你带走了。/我照了古旧的遗风,/将这些悲哀的祭品,/来陈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泪;/从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②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失和两年后的周作人的一次借故抒发情感,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无独有偶,1925年10月21日,9天后鲁迅完成了名作《伤逝》,但收入《彷徨》集子出版前却从未单篇发表过。耐人寻味的是,在绝大多数读者将之视为爱情小说的时候,多年以后周作人如此解读此篇小说,“《伤逝》是鲁迅作品中最难解的一篇。大概写得全是空想,因为事实与人物我一点都找不出什么模型或根据。我深信:《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③毫无疑问,其中亦不乏争议:《伤逝》到底想要呈现一个怎样的内涵或指涉?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探寻可能亦有某种本质主义者(essentialist)的关怀。换言之,《伤逝》的指涉主题本身可能就是多元的,乃至是狂欢的。 不必多言,从“兄弟失和”开始的1923年到《伤逝》创作的1925年,其间有两年多的时间跨度,某种程度上说,“兄弟失和”事件已经成为名作家鲁迅的精神梦魇或心理阴影之一,为此,《伤逝》只是这种情结/纠结承载的核心篇章之一,因此实际上同时期的小说《孤独者》《弟兄》《离婚》等都与此主题有或多或少的关联。而从更长时间跨度来看,《野草》中也不乏深深浅浅的纠结再现,简单而言,随手拈来,《风筝》自然是关联了兄弟神情和自我忏悔,《秋夜》中的两棵枣树可能也有对兄弟的纪念,《影的告别》也有自我分裂和对兄弟之情的感慨。如人所论,《野草》深受“从八道湾出走后产生的幽怨情绪与悲悯情怀的深刻影响,那种把几乎所有其中所有篇章都归结为爱情因素的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鲁迅借助《野草》的创作,缓解了长达数年的内心紧张,平复了心灵创痛;因而无论从创作层面还是从现实层面来看,鲁迅都实现了自己的目标。”④ 但无论是限于论述篇幅,还是避免论述涉及文本的过度化和粗疏化,本文毋宁更选择以《伤逝》为中心,而以其他有直接/精神关联的小说/散文文本为辅进行探勘,而非面面俱到。本文的问题意识如下:1.《伤逝》如何呈现兄弟失和?2.有关文本如何逸出这种纠结?3.借助于《伤逝》,鲁迅如何超克这种情结? 一、“兄弟失和”的要素及其逸出 某种意义上说,周作人从《伤逝》中读出鲁迅对兄弟之情的哀悼主题有其合理的一面,毕竟文本中间富含了备受打击的当事人的情感宣泄及其各种沉淀寄托,甚至也关联了不少显而易见的失和要因、元素和鲁迅的态度。但同时另一方面,周作人的过于简略和自信的评价亦可能简单化了鲁迅,即使单就“兄弟失和”纠结来说,鲁迅亦有其复杂深邃的一面,甚至有其独特逸出,值得论者仔细探究。 (一)情感创伤及其结构。某种意义上说,《伤逝》呈现出相对完整的“兄弟失和”之后的情感创伤表征,比如孤独失落感、忏悔情结,甚至是轻微的报复心理;但同时鲁迅更借助其他文体/文本呈现出对这种结构的完善与深化,比如繁复曲折幽微的复仇情感。当然其中的指涉也因此更丰富而有可能超出《伤逝》的涵盖了。 1.孤独:自成风暴。毫无疑问,哪怕是普通读者都可以读出《伤逝》中洋溢着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而且还包含着不同的层次、程度与方面,如子君和涓生同居后的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而此后的涓生丢掉工作日益困顿,而二人之间有着更多真正的隔膜:比如子君的日益世俗化乃至物质化、平庸化。而涓生对子君的感觉也因此日益疏离,直至最后以“我已经不爱你了”戳破幻觉。这当然都有一种内外交困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