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记忆中,以往的作家大多是经历了短篇小说的千锤百炼之后,才缓缓走向长篇小说的殿堂,就像手艺人必须将一门手艺精通,然后,放手大胆,向更高的目标挺进。但从20世纪90年代起,一些写作者以蛙跳的方式,越过短篇写作的泥潭沼泽,直接进入长篇小说创作的开阔地带。如果我们问那些30、40、50,甚至是60年代出生的作者,你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什么样的?估计回答是惊人地相似,从短篇小说开始。但7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情况有点改变。他们发表的第一部作品,很可能还是短篇,但紧接着长篇呼啸而来。滔滔江河,水涨船高,今天的写作者没有不写长篇的,他们从文坛一露面,就以长篇登场。这些写作者的理念之一,是短篇与长篇从写作技巧讲,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方式。一个写长篇小说的人,没有必要练完短篇后,再来练长篇。就像长跑运动员,没有必要练完了短跑之后,再来练长跑一样。由此开端,中国长篇小说的创作,进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产状态。老老少少,一窝蜂地挤进了长篇小说的窄门。长篇小说的年产量,从最初的400部、800部,增至1,000部、2,000部,直至最近这些年的4,000部。[1]也因此,中国长篇小说的问题逐渐凸现出来。它已经不再是原有文学意义上的审美问题,而是与社会、时代急剧扩张的生产规模同步发展的文学时代问题。换句话说,今天长篇小说面对的问题,超出了原有的文学批评思考范围,不再仅仅是故事、细节、人物、叙事等层面的审美问题,而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文化氛围所产生的时代问题。 在以往的文学理念中,上百万字的小说肯定属于文学恐龙,不仅数量稀少,而且令很多写作者望而生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普鲁斯特的《追忆逝去的时光》、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航母级巨型作品。但今天,百万字的小说在中国已不是一个令人咋舌、遥不可及的巨无霸概念。1998年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故乡、面和花朵》出版,200多万字的篇幅,首开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新纪录。当时人们讨论的话题,已不再是作品写得好不好,而是如此巨型体量的文学作品,怎么读。这是小说理论无意间转向的一个信号。就在大家喋喋不休议论刘震云的小说是不是有必要写得如此冗长时,张炜的《你在高原》(2010年)、孙皓辉的《大秦帝国》(2008年),分别以10卷400多万字和11卷500多万字的篇幅,刷新了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又一纪录。人们惊叹于小说家如此会写,一个时代、一个人物、一段历史,竟可以在不长的时间内用如此庞大的篇幅,打造完成。读者被这些作品的庞大体量所震撼,忘记了对作品本身的品读。他们以无法置信的眼光,打量眼前出现的庞然大物,就像一个初入雪山的登山者,头一次遇见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山冰川,感觉茫茫然不知所措。而不少评论家,同样也是带着迷茫的眼神,眺望着眼前这一拔地而起的巨型建筑。他们问自己,也问作者:长篇小说有必要写得那么长吗?当然,作家自己从不回答这一问题。在他们看来,问题已经有答案了。他们之所以辛辛苦苦炮制出如此篇幅的巨著,不仅显示了他们饱满的艺术才情和过人的体力,而且,近现代以来中国历史的波谲云诡、精彩故事,完全有必要用如此篇幅的文字来书写。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授予张炜的《你在高原》,好像在表达一些评论家对长篇巨著的敬意。然而问题并没有就此停止。如果说,在一个纸质媒体时代,数百万字的小说堪称巨作,那么,在今天的网络时代,那些流行于网络世界的网络小说,单从篇幅上看,百万字已经算不得什么。一个普通的网络写手,轻易就可突破百万字的写作纪录。至于千万字的作品,也不少见。这对于纸质媒体上发表作品的写作者,一辈子都难以完成的天文数字,一个熟练的网络写手,用不了几年,就可顺利超越。文学评论家很少评价这些网络文学,或许是没有时间读完这些作品。但问题是当一些网络写手将触角伸进纸质媒体,并以纯文学的方式,在文学杂志、出版领域频频出击、全面开花,甚至进入茅盾文学奖的评奖行列,逼着评论家做出自己的评判时,一些评论家手忙脚乱,简直不知所措。尤其当一些纯文学作家也步其后尘,以巨大的文学产能,源源不断地推出自己的长篇和超长篇小说时,评论家们似乎感觉到情况越来越不妙。只要有人问:你读过那些作品吗?评论家们便面面相觑,王顾左右而言他。一方面,小说是越写越长,越出越多;另一方面,评论家感到越来越为难,不知如何评说。尽管很多长篇小说的封面和封底,填满了评论家的溢美之词,但谁都知道,这些廉价的赞美,只是评论家送给出版社的顺水人情罢了。 曾几何时,人们是那么崇拜长篇小说,将长篇小说视作民族、国家的文学象征。但面对今天长篇小说遍地开花的局面,没有人兴奋。反倒是像顾彬、葛浩文等海外汉学家,公开批评一些当代中国的著名作家,说他们写得太多太滥,产量太高,随意浪费自己的笔墨。他们认为,中国作家与其匆匆忙忙写得那么多那么滥,还不如将精力集中起来,写好一部作品。[2]但这些海外汉学家的言论,在一些中国作家眼里,简直是不值一谈。在他们看来,顾彬、葛浩文等根本不懂文学创作是怎么回事儿。一个作家如果不是那么没完没了持续不断地多写快写,根本就出不了好的状态,当然也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就像长跑运动员,你让他少跑一点,养精蓄锐,厚积薄发,这种美好的想象,只是外行人一厢情愿的空想而已。对写作者而言,长篇写作是一种坚持。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好状态有时就冒出来了。甚至莫言也说,文学质量的高低,与写作速度、写作篇幅无关。他的《丰乳肥臀》,50多万字,写了90天。一个暑假,他可以写16个短篇。一个寒假,可以写5个中篇。[3](P86)小说家的现身说法与批评家、学者根据文学史经验所做出的批评,两者之间针锋相对,很难获得平衡。 文学作品究竟是写得长好,还是写得短好;相关的问题是文学作品写得多好,还是集中精力写好一部?这些问题原本就不可能有圆满的答案,而是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结合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现状,以我自己的阅读体会,感觉到目前的纸质媒体中,数百万字以上的长篇小说,真正能让人有阅读快感的,几乎没有。我们惊愕那些超级作品的篇幅如此庞大,但又时时处处感觉到这些文本未经打磨的粗糙和叙事的啰嗦、紊乱。如果考察一下这些作家的创作,可以发现这些超长作品的创作,并不构成这些作家写作的最佳状态;换句话说,他们的名篇佳作似乎都在这些超长文本之外。以刘震云和张炜为例,人们记住这两位作家的代表作,并不是他们的百万字的超长小说,而是篇幅远远小得多的《一地鸡毛》和《九月寓言》。超长文本的写作,有点像是这些作家创作的酝酿期,在冗长而繁复的文学累积过程中,孕育着新的文学生命。但可惜,新生命还没有完全成熟,便提前出世了。所以,从严格的文学意义上讲,这些作品离毛坯不远。未经细细打磨的痕迹和随意任性的叙事,随处可见。在这些作品中,一些主要人物的经历,常常可以衍生出几万字,甚至是十几万字的篇幅。如果照这样的写法,一个接一个人物的出场,每个人物都用上10多万字的篇幅,数个人物加在一起,就是近百万字。再加上人物之间的关系交代和故事情节的穿插,几百万字的巨型篇幅,的确不成问题。但这样的写法与长篇小说完美精致的结构形式之间,是一回事吗?我觉得不是。如果长篇小说仅仅是无限放大的人物故事和没完没了的情节铺成,那么,《安娜·卡列尼娜》一出场,托尔斯泰就应该用数万字的篇幅来交代和介绍安娜的经历,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读到的那样。事实上,长篇小说的人物、故事,是作家精心安排、反复提炼的结果,不是随意放大篇幅,毫无节制地堆砌。这就犹如泥料堆起的粗坯,与最后完成的精美雕塑不是一回事一样。从体量上看,粗坯当然外形体积庞大,但雕塑的最后定型,就是要削去很多枝枝蔓蔓、不相关的多余之物,将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调节到最富表现力的支点上。这种去芜取精的创作过程,是艺术家呕心沥血的结果,也是艺术家创造力的最集中体现。眼下纸质媒体中的巨型小说,对作品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叙述,几乎就是一部小长篇的篇幅,这样的写作尝试,可以是一种探索,但从长篇小说精美的艺术结构来考虑,这之间肯定不是简单的直通车关系。对长篇小说来说,不是材料堆积得越多越好,细节交代得越详尽越好,篇幅拖得越长越好,而在于作家在叙述人物、故事情节时,要根据需要,有所提炼,有所删减。俗话说,满则损。写得满满当当,不一定就是丰富的体现。简约含蓄,有时包藏着巨大的审美能量。很多读者都熟悉古希腊《伊利亚特》中对王后海伦美貌的描写。作者没有用太多的笔墨直接赞美海伦的美,而是间接地通过将军们的眼光和议论来写,这样的描写,尽管文字简洁,但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像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对于焦仲卿妻子的描写;《陌上桑》中,对于罗敷的描写;《长恨歌》中,对于杨贵妃的描写,极其简约,但让人过目不忘。如果作品用大段大段的文字,直接抒发作者对这些美人的赞美,文字篇幅肯定大大增加,但审美效果未必理想。所以,叙事的强弱轻重繁简的选择,一方面是审美变化节奏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写作者艺术功力的体现。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认为“宇宙万汇的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4](P323)。这“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就是一种有节制的书写。一个写作者如果不能很好地对笔底下的人物、故事,有所掌控,有所节制,那对长篇小说的创作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文字灾难。所以,汪曾祺要求小说文字一定要“干净”,不能拖泥带水。[5](P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