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不觉之中,“科举”被“废”已经一百一十年了!于公于私,这都是值得纪念的大事。不论是在有科举还是没有科举的岁月里,科举都广泛而深刻地影响着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而我从接触相关问题到从事学术研究也将近三十年。然而说到纪念,话题与感慨同多,可谓一言难尽。世所周知,这一百多年来,中国社会、文化和学术变迁动荡,科举的“身后”命运也随之历经沉浮与悲欢。特别是近几十年来,相关学术研究从“劫后余生”逐渐恢复,迅速发展,学人和成果数量、广泛和专深程度,皆有显著增长,而唐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表现尤为突出,但也存在诸多局限和困扰,涉及认知、理论和方法等多个层面,有些具有根本性和全局性,所谓“瓶颈”,亟待破解。这里谈一点基本思考,并志纪念。 一 “语境”的更新和转变 唐代文学领域的相关研究,以“科举与文学”最具典型性,其学术意义和影响众所周知,无须多言①。这种研究的主旨在于探明“科举”与“文学”的“关系”,但在具体处理时,往往简化为前者对后者的“影响”;而“影响”又简单区分为“好(促进)”的和“坏(促退)”的,且与唐代文学的“繁荣”密切相关。在特定时期的学术环境下,这种研究“辩证”地说明了众所关注的文学现象及其疑惑,也给学者尤其是后学以诸多启导,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接受的深广而逐渐“经典化”,成为相对稳定的命题和范式。现在看来,在这种范式中,“科举”“文学”其实都带有某些“特殊含义”,这或许是很多读者甚至作者所未曾深刻觉察的。简要地说,这里的“科举”并不完全是唐代原本的科举,“文学”也不完全是唐代原本的文学,而是今人所认识并通行的科举和文学,古今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对应,甚至严重偏差。由此而作出的相关论断,也就难免存在偏颇和错误。如“今文学”强调“政治标准第一”,但这显然不是唐人的政治标准,由此而作出的唐代文学“繁荣”的认识,虽与唐代文学的盛况貌似,但实际上并不是同样意义上的繁荣;由此得出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关系的相关论断,也就不会完全合乎唐代的实际。然则所谓“特殊含义”,主要是指由于诸多因素而给“科举”“文学”带来的“附加”含义,这些附加的意义隐含在其名词概念之下,成为意识到或者意识不到的“隐义”,带有自觉或不自觉的“先入之见”,给学术研究造成不同程度的局限和困扰。实际上,这种“隐义”普遍存在于我们的学术话语中,只是深浅强弱有所不同而已,而“科举”与“文学”显然属于既深且强者。这些隐义与显义相互交织纠缠,形成难解难分的复杂“语境”。 隐义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要害在于“负累”沉重。“科举”其实是一个相对后起的名称概念(唐人很少使用),作为一种古代制度的科举,原本就利弊并存;而在后世,尤其是明清时期的科举,弊病积多,往往至于极端,引起广泛的指摘和诟病,其负面被突显;加之近代以来包括“废科举”在内的历次思潮和运动,在世俗和精神双重权威下,科举备受攻击和丑化,其负面被无限放大,甚至成为“反面”形象,影响广泛而深刻,很难消除。“文学”的情况虽有所不同,但也“负累”重重。这种文学主要由“新文学”和“革命文学”构成,原本就与古代文学相去甚远,又经历次思潮和运动尤其是“文革”浩劫,被“别有用心”地利用和扭曲,其负面影响触及人们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这些深重的负面隐义渗透于上述语境,犹如“城”里的雾霾,既遮蔽学术的视野,又限制学术的活力,侵害学术的健康甚至生命。对于这样的语境,我们尚没有充分自觉的意识和应对,我虽曾尝试用“科举文学”来调整相关研究②,并获得一定的反响和认同③,仍深感不能适应唐代的实际和学术的要求,有必要进行更为深刻彻底的语境更新与转变,才能从根本上突破困扰,别开生面。这种更新和转变应从三个层面上展开:一是意识层面,提高对原语境中隐义的自觉意识,在思考和认知中消除其附加成分及其负面影响,让研究回归唐代的实际和学术本身,从起点上全面准确地认识相关史实和思想。二是术语层面,对原语境中负累过多、负面影响难以消除的名称、概念和话语作必要的调整,或弃而不用,或采用更适当的替换者。三是方式层面,不必局限于原语境的命题和范式,也不必试图建立新的命题和范式,而是根据唐代的实际和学术的要求,“自然”地开展多样化的研究。当然上述三个层面的完全实现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只要我们往“城”外走,空气就会越来越清新,景物就会越来越真切,身心也会越来越富有活力。 在这样的更新和转变中,唐人关于“以文(学)取士”的论述尤可注意。宝应二年(763),礼部侍郎杨绾不满于现行的取士制度,上疏建言停止明经、进士及道举等,“依古制察孝廉”,代宗遂诏有关部门官员参议奏闻,参议者有给事中李栖筠、李廙,尚书左丞贾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等,其议文开宗明义曰: 谨按: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周之政尚文,然则文与忠、敬,皆统人之行也。且夫谥号述行,美极人文。人文兴则忠、敬存焉。是故前代以文取士,本文行也,由辞以观行,则及辞也……④ 议文奏上,得到皇帝和大臣的肯定,由此可知上述议论实为当时朝廷的共识。元和元年(806),白居易和元稹为准备制举考试,“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⑤。其第六十八门《议文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