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宋之际谢氏家族和谢灵运的处境 由于受谢安等长辈的影响,陈郡谢氏一宗,文士辈出,堪称文学望族①。诗歌乃心灵的流露,亦可反映作者的处境。在文学史上,谢灵运突出的文学成就是山水诗,而山水诗到谢氏手里,又开启一种诗体,其间虽多种因缘凑泊,但是谢氏身处环境的变迁,人生跌宕沉浮,当产生重要的作用。 《宋书·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祖玄,晋车骑将军。父
……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从叔混特知爱之,袭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②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刘裕即位,下诏曰:“可降始兴公封始兴县公,庐陵公封柴桑县公,各千户;始安公封荔浦县侯,长沙公封醴陵县侯,康乐公可即封县侯,各五百户:以奉晋故丞相王导、太傅谢安、大将军温峤、大司马陶侃、车骑将军谢玄之祀。”可知此年,谢灵运从“康乐公”降为“县侯”;而特别欣赏他的族叔谢混,已在晋义熙八年(412)九月,因属刘毅党羽,被刘裕投于狱中赐死。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认为门阀政治仅存在于东晋一朝。然而这样的政治特征,自晋入宋之后,不可能戛然而止。因谢安、谢玄在淝水之战中的功绩,东晋陈郡谢氏后来居上,迅速成为强宗大族;琅邪王氏等著姓亦受其压制,这样的局面直到东晋末年才有所改变。 晋宋之际,高门士族漠视君臣大义,其人心向背,亦唯以能否维护自己利益,来趋吉避凶。谢氏家族成员所投靠者亦并不一致,如谢混就与刘毅“并深相结”,最终死于非命;谢灵运从弟谢晦却效忠刘裕,颇能得其信任。然而,作为陈郡谢氏之整体,自入宋以后,其权势显然已大不如前。在东晋政坛上,值简文、孝武之际,出自太原王氏的王文度被时人与谢安并举。在桓温主政之际,他们与出自高平郗氏的郗超一起参与谋划朝中大事。而作为东晋的老牌名门,琅邪王氏却显得文虽盛而武不足,其地位似乎已不及谢氏。然而,争权夺利,永不停歇,琅邪王氏亦不会甘心于自己的衰落。 虽然陈郡谢氏也有效忠刘裕者,譬如谢景仁、谢方明等,然而,谢混的地位更高、影响更大。谢混和郗僧施左袒晋室,至入宋之后,难免不影响其家族在新朝之处境。在东晋时,王氏与谢氏曾有姻戚之谊,但是高门联姻,功利现实,并无情义可言。王弘奏弹谢灵运,时在“宋国初建”,并称谢灵运为“康乐县公”。谢灵运在入宋后降“公”为“侯”,所以此时应该在义熙十四年(418)至永初元年(420)之前,王弘乘机陷害,要削弱谢氏势力。这反映了暗中角力,争斗的一方善于捕捉机会,企图落井下石。而王弘建议“上台削爵土”,颇有深意,无论“康乐公”或者“康乐县公”,皆属祖先余荫,是身份的象征,这意味着谢安、谢玄余势尚存③,可与故丞相王导地位鼎足而立。如果剥夺了谢灵运封号,则可以清除谢氏,从而在门第较量之中,有效地压制谢氏势力,从而一舒琅邪王氏在东晋后期所遭受的挫折感。 谢灵运之于宋朝,至多是一个旧时著姓在文化上的代表人物,被视作新朝之点缀。至刘裕死后,少帝继位,谢灵运不满徐羡之等大臣,“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可见谢氏不忘情于世事,且十分热衷于政治。然而,观朝廷用人,对于仅有“文义”、且恃才傲物的失势著姓绝不会委以重任,谢氏当时的命运已被铸定。 而谢晦因参与废弑少帝,在元嘉三年被文帝所杀。入宋后,谢氏较有实权的人物亦告凋零。在此诛徐羡之、傅亮以及平谢晦过程中,文帝依靠琅邪王昙首及王华出谋献策。事平之后,由王弘为首的琅邪王氏人物声势煊赫。在朝廷中,陈郡谢氏更加衰落,故至宋文帝一朝,谢灵运看来已无出头之日矣。 《宋书》本传说在少帝即位时(423),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被迫离开政治中心,这与谢氏的人生愿望相悖,他不得已地走进了山水之间,忧愁满腹,只好凭借写作山水诗以抒发牢骚④。而身为高门后裔,当被排挤入山林皋壤,其怨怼之情难以遏制,必然激起其精神层面的强烈反弹,亦自然流露于其笔端也。 二 谢氏与山水之间的关系 悟到山水焕发人性之辉光,《论语·雍也》实有开创之功;而山水具有医疗世人内心创伤之效,表现为山水文学之萌芽。这远在南朝就已显现,譬如《史记·赵世家》之《集解》引《淮南子》云:“赵王迁流于房陵,思故乡,作为山水之讴,闻之者莫不流涕。”⑤谢灵运与山水之间的关系,一则因江南固有之明山丽水,有裨益于平复内心之落寞,同时亦为他模山范水,特具“江山之助”;另则其父祖所遗留产业,为其徜徉山水、吟咏其间,准备了充裕的物质条件。“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谢氏迁徙到会稽居住,营造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他与众隐士“纵放为娱”,每写一首诗传至都邑,贵贱竞相传抄,可谓名动京师。所以其山水诗写作,实迥别于一般文士之露才扬己,也不可仅视作抒发性灵,以自娱自乐。由于文名藉甚,谢氏作品具有广大的传播效应,可以激起社会反响,故其诗赋寄托着宣明心志的隐衷。 景平二年(424),谢氏四十岁时作《山居赋》,篇幅宏大。此时他遭摒弃于新朝之外,此赋表现了其复杂心境。谢氏明确提示:“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这表明此赋不是游戏之作,读者须舍“丽”以求“则”,其意在宣泄作为在野者对于执政者的愤慨。而这种情绪中所包含的对峙心理,只有在了解宋初政局以及谢氏家族处境之后,才能够真切体认。此赋按照山中各个方位,胪列了水草、药物、竹子、树木、鱼类、飞鸟、走兽等物,可谓具备大赋铺张扬厉之特点,亦可谓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之具体而微者也。作者铺叙山居四时节物之繁富自足,显示其“高栖”有别于以往苦节隐逸之士,以张扬其精神层面的优越感,意在与排斥他的朝廷分庭抗礼,从而平复由政治失势所带来的心理失衡,因此,《山居赋》之义理尚属晓畅明快。此节文字中“箴铭诔颂,咸各有伦”,说明谢氏深知文体的分别,亦恪守文体的规范。但是“赋以敷陈”,承袭着西晋陆机《文赋》“赋体物而浏亮”的观念,古来赋体“风谕之义”,在新的时势下,已大抵泯灭。就文体而言,谢氏这篇作品应该看作赋体之变异,这与作者的写作心态有着直接的关联。谢氏借用了大赋文体,表现因家族及个人失势所凝聚的愤怒,这有别于汉代大赋作家的写作心理;而所谓“别缘既阑,寻虑文咏”,通篇《山居赋》抒写“眇遁逸于人群,长寄心于云霓”,唯云霞明灭,亲近佛缘。在佛光照耀下,谢氏找回了自在和尊严,更显示其逃避世网之后所获得的安全感。此正说明其“文咏”是在仕途堵塞之余,不得已而为之,此决定了他必将身世之感融入到山水诗、赋写作之中。此赋与东晋玄言前辈孙绰《游天台山赋》存在着渊源关系⑥,其赋曰:“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⑦当然,天台山在孙兴公心目中,尚属高士游仙之地,然其所谓“神”的概念,超拔尘俗,玄释相济,却启迪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