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170(2015)04-0054-06 “知识学”一词出于齐良骥先生的《康德的知识学》,内云:“知识学就是对于知识本身进行基本的、原理方面的考察。”[1]知识学不同于单纯研究思维形式的逻辑学。由于大乘中观学派龙树主张去除知解分别的作用,纯粹依靠直觉体悟实相,因此,本文所借用的“知识学”概念不同于瑜伽行派的因明学和量论。它的具体内容包括存在世界的本体、现象界的组织结构、获取知识的途径、理论表述的形式等。 “法天地”的叙事观念在中国上古时代就已经奠定下来,体现了观念形式对叙事结构的深刻影响。杨义先生指出,读中国叙事作品不能忽视以结构之道贯穿结构之技的思维方式,不能忽视哲理性结构和技巧性结构相互呼应的双重构成[2]。金圣叹的文法理论讲究严整神变,与传统的结构松散的“缀段”式叙事方法有很大不同,具有严密的结构。在他的文章结构理论背后,隐含着禅宗、道家的宇宙构成图示和体悟方式。因此,我们说禅宗、道家的知识学与金圣叹的文章结构理论相汇通,是金圣叹论文一以贯之的指导思想。 一、禅、道的知识学 西方人对真理的探索总是在主客关系中展开。康德认为知识最初源于客观存在物对人的刺激,存在物只有在人的先天直观形式中显像才能为人们所掌握。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逻辑结构是“在……中”,即“存在”从属于一个特定的“世界”[3]。只有认知主体展开一个“世界”,认知对象才从一种遮蔽状态中如其所是地绽放出来。因此,在西方视角下的认知过程中,主客体是独立外在的关系。而中国传统的知识学所走的却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罗素曾经批驳了一种存在论的主张,认为将宇宙的每个部分视为“一个小宇宙”,且作为“全体的一个缩影”,只是“一种贫乏的想象”[4]。然而这种观念正体现了禅宗、道家知识学的特点。由于禅宗、道家是两个庞大的思想系统,本文以对金圣叹影响较大的临济宗和老庄思想为例,谈一谈禅宗、道家的知识学及其对金圣叹文章结构理论的影响。 临济宗人主张佛性遍及世间一切“无情”之物,因此,禅修旨在从根本上打破种种差别相,实现向本然生存状态的回归。义玄有“心清净”一说:“尔要与佛祖不别,但莫外求。尔一念心上清净光,是尔屋里法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分别光,是尔屋里报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尔屋里化身佛。”[5]义玄认为世人无法脱离苦难,是受了世俗情智的搅扰,心内不清净恣意妄动所致,欲寻求解脱,须返身向内。“心清净”的关键是破除将“心”视为实有心的执见,超越知解分别的障碍。南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6]临济宗人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到对“无”字的参悟中。《法演禅师语录》最早记录了“赵州无字”公案:“上堂举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僧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州云:‘为伊有业识在。’”方立天先生指出:“‘无’字公案中的‘无’字本身不是思想,而是一种禅修的方法。不能把‘无’字当作虚无或有无的无来理会,如果把‘无’字作为哲学思想来思考、分析,就陷入‘恶知恶觉’的困境,而不得解脱。”[7]“无”字公案意在告诫人们耽溺色界法相固然是痴迷,但执着于“无”,将其视为超然物外的绝对本体同样不可取。 老庄关于“道”之体用的说法与临济宗相似。“道”不可言说,不在万物之外,而是万物如其所是的根本原因。《庄子·知北游》曰:“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8]故鄙贱如“蝼蚁”、“稀稗”、“尿溺”无不呈现了“道”之内容。道家认为要超越现实存在的有限性达到与道合一的境地,须“心斋”、“坐忘”。“心斋”即去除各种功利的企图和欲念,“坐忘”即消解物我存在的界限与万物合一。《老子》有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9],主张去除人为的扰动,使万物回复到一种自然而然的存在状态中。 临济宗和老庄思想对金圣叹影响非常深刻。据廖燕《金圣叹先生传》载,有人问金圣叹“圣叹”二字何义,他回答说:“《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10]金圣叹又以佛教中观学说阐释曾点的境界:“南泉大师所谓‘随分纳些须’者,即曾点‘暮春’遗意也。”吴正岚说:“金氏认为曾点‘暮春’遗意和佛教无分别观念一样,象征着无偏无倚、洒落自得的境界。”[11]金圣叹在《语录纂》卷之一中写到:“物各得其所则不乱,故云所;既得其所,即于此安身立命,故云立。‘卓尔’者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各各自立,不相倚藉之谓。”[12]又写道:“如来者,如了来,非来了如。久已好端端,如在这里,只管簇新来。”[13]万物各安性命之情、处常待变,是金圣叹理想中的存在秩序。至于佛教的戒律,他认为是破坏本性的妄作。金圣叹说:“夫大慈悲,止于不食肉而已乎?麋鹿食蔫,牛马食料,螾蚓食泥,蜩螗食露,乃至蛣蜣食粪,皆不食肉,即皆得为大慈悲乎?”[14]金圣叹还每于登坛讲经前吃狗肉,表达了不同流俗的见解。他在《圣人千案》中用“月爱三昧”解说“独超案”,形象地说明了他的思想。“独超案”讲述了一则禅门故事:西堂、百丈、南泉随侍马大师“玩月次”,三人各言己志,西堂欲“供养”,百丈欲“修行”,南泉则“拂袖便行”[15]。金圣叹指出三人虽行止不同但都是顺性命之情,“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故无高下之别。所谓“月爱三昧”指的是这样一种境界:月照当空,为众生“作大荫凉”,于是一切尘劳停息,皆“呈露清凉本性”。而“本性”于万物有不同的表现,在美女为“爱”,在西堂为“供养”,在百丈为“修行”,在南泉为“独超”,总之,各自适其所适。 徐增描述金圣叹的神情时说:“盖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16]金圣叹自己也曾说过:“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销陨在花里边去;花看人,花销陨到人里边来。”[17]这两句话形容的是一种去除了“我执”,达到物我一体、万物一齐的禅修境界。金圣叹将宗教信仰付诸生活实践,尤能显出禅宗、道家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