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记得初次阅读冷霜诗作时那新鲜的感受和激动之情。当一份包含《梳形桥》、《影子的素描》、《核桃树》和《内心生活》的诗稿在我手中,刷新了我对北大诗歌的印象,一个有独到的眼界和语言修养的形象清晰地呈现于眼前。而今回想,当时的那种激动,或许暗合着我对北大诗歌,除了海子、戈麦和臧棣等诗人另一种可能性的期待,同时,这些诗篇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那时我对具体的生活事物一直以来得不到汉语诗歌的有效书写的愤慨。而就是那么几首诗,让我看到冷霜身上难以被其他人所遮蔽的品质,在这里,对词语的把握能力和独有的节奏感,节制与紧张,其语言的运动无不包含着一个刚出道的诗人内在的锋芒: 不可知的彗星在言谈里出现 像个楔子,异己,使生活紧张 记忆有所松动。你杂乱无章的轮廓线 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 正从这罅隙中来,接着,你意识到它 实际混合着被缩写的宗教 从未离开过这片高原的黄昏 这里的文字显然带着些耀眼的才子气,实际上,身处于诗歌氛围浓厚的北大,作为一份同仁杂志《偏移》的一分子,周围的环境对这位正在成长的诗人无疑是至关重要的。而从这些诗作的表现来看,当时冷霜的语言能力已超过许多同龄人,令他成为1990年代年轻诗人中的佼佼者,这一点从程光炜写于新世纪初的文章《读近两三年的诗——对1970年代出生诗人写作的一种观察》对他的格外关注①,以及后来他的诗被频频选入各种诗选得到证明。 就我本人的趣味,我可能会把《内心生活》和《核桃树》,以及之后的《在人民大学》、《母女们》和《〈小王子〉导读》等诗看作冷霜在个人语言上的成熟之作。而对于1990年代整体的诗歌写作而言,这些作品无疑也是其中不能不提到的优秀之作,在它们身上显示着当代汉语诗歌的优秀品质和可以努力的方向。当然,对一位有着长远抱负的作者而言,这些作品仍有可能被谨慎地归为“早期之作”。尽管如此,以这些诗为入口,回顾这位富于语言敏感力的诗人在1990年代走过的逶迤而又可圈可点的道路,考察他在多种风格的变换和选择,辨认他独有的语言魅力和诗歌品质,对于认识他以及整个1990年代的诗歌写作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在与周伟驰、雷武铃的三人合集《蜃景》中,冷霜只选入了从1993年至2003年间的十八首诗,《我们年龄的雾》的标题显然使这些诗更富有一种纪念性。如果略去未收入的其他早期作品,从《流水十四行》和《丁香两种》这几首诗比较早的诗来看,冷霜最初成形的诗像当时许多大学的习诗者,带着某种胎记般的唯美情怀和“纯诗”气质。风吹草动的敏感,海风,田野,无论是由于曼德尔斯塔姆的感召,还是对作为一个行路者形象的诗人的自认,词语都在努力捕捉稍纵即逝的意象和气氛,企图获得一个本体的意义。而在此时,风景的阴影也逐渐进入意识中:“有人在收拾房间/有人写信/夏季的黑暗随时要到来/少女们已安然忘记肩胛上/水员的姓名”,“这一夜,没有心脏的老银杏树/不停地吐痰/没有指望的女子来到众人中间/安慰众人”(《丁香两种》)。 通过几年间的诗艺演练,冷霜的努力终于在《梳形桥》获得一个标志性的成果。迥异于之前以情绪带动意象的方式,《梳形桥》把诗限定在一个场景,通过对人物和景象的简洁描述,从而使这首诗具有明晰的画面感。在这里,承受着从“对立的两极”吹来的风(见诗前题辞对马克·斯特兰德的引用),柿树、长椅、作为临时侍者的驼背女孩、穿黑色礼服的醉汉——在这场简朴得有点传奇化的“婚礼”中,经由陌生化的、具有某种超现实主义意味的戏剧化处理,而获得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他发现墙上有一道豁口在张开 有一个黑影在墙外 他感到带有肉翅的幼鼠 正踩着他的头跳舞—— 那人会从这豁口跳过来! 在这首诗之后,或许是感应到在1990年代中期诗界上“现实关怀”的转向,冷霜在写作中出现一个小小的突变,一首有着平静而动人语调(“北方在五月仍显得荒凉”)的、忠实于现实风景的作品(《圆明园西》)于是出现:“我准确地念出萍藻、棘刺、/忍冬和塑料薄膜的名称”,在此,那种“煤屑和碎砖铺成”的路面,新生的草和芦苇,单车回村的农民姑娘无不显示出耐人寻味的时代境况: 看到木板车上的男孩 靠着纸箱,低着头,安静得仿佛 一直在睡—— 北方在五月仍显出它的荒凉 《圆明园西》从容的节奏和简朴的力量,让人看到冷霜身上对词语的把握力。然而,此时的他似乎并不想以此为起点,直接地(且有深度地)目击时代风景,而是继续寻找可以表达多种情感意向的路径,而最终的成果就是《奥德修斯主义者的尴尬》、《影子的素描》和《内心生活》等作品。 与《圆明园西》的明朗有力的不同,在《奥德修斯主义者的尴尬》中,冷霜又以繁复的意象转换及隐曲的表达,回到一个有点类似于艾略特笔下那犹豫不定的灰色人物的低语中,这个“奥德修斯主义者”(“后脑如二裂叶般枯萎的男人”)——词语跋涉者?在美女遍布的物质时代,回想着昔日的文化盛景,却遭遇了消费时代的尴尬:“蓝色的加勒比海滩,是无用的”。在这里,诗中的主人公显然暗喻了站在1990年代购物城旁仰望星空的中国诗人(在霓虹灯的炫目光线中星星是看不见的)。 如果说,《奥德修斯主义者的尴尬》多少带着点当时的某些“知识分子诗歌”风味,那么,在接下一年的《影子的素描》中,冷霜似乎又抓住了一种自己独有的修辞语言,一种引人注目的快速节奏引领着他,十四行的形式显示作者对此诗有意的设计及规划,词语熟练的滑动和快速的视角转换(似乎有点美国自白派诗人约翰·贝里曼的影响),对超现实主义景象的狂热迷恋,所有这些在赋予整首诗强烈的画面感之时,也给人一种扑朔迷离之感:“她梦见在树木中轰鸣的列车里/跳下一支军队,挖掘她的脉搏”、“在下一个故事开始之前他有一阵恍惚/而纸页蒙上新的灰尘。前额上/老虎的寒毛越来越长,他的面孔有/越来越多的面孔进进出出”、“回音使房间有如仓库。总有一天,/为他开门的会是一个影子”,同时文明的秘密也在无意中被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