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浙江出了两位以日记知名的大儒:李慈铭,号莼客,室名越缦堂,会稽(今绍兴)人,其《越缦堂日记》曾风行一时。谭献,字仲修,号复堂,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有《复堂日记》(《谭献日记》)行世。周作人在《鲁迅的文学修养》一文中提到,鲁迅早年读过《越缦堂日记》①。想来多少受过点影响。但鲁迅并不喜欢这位“以日记为著述的”同乡②,认为他“做作”,看了之后“很不舒服”“仿佛受了欺骗”③。这是在一帮学者将其日记出资印行,高价出售,风靡一时,并有胡适模仿时说的话,似乎有意气的成分在里面。鲁迅在讲到文坛的争斗现象时,即以清朝的章实斋和袁子才,李慈铭和赵之谦为例④。章、李、赵均是浙江会稽人,袁枚是浙江钱塘(今杭州)人,都是他同乡。 这就说到浙地风土民情与文史、学风之间的关系。周作人在1956年撰文指出:“大概说来,浙西学派偏于文,浙东则偏于史,就清朝后期来说,袁随园与章实斋,谭复堂与李越缦,都是很好的例子”。章实斋、李越缦属于浙东学派,“拿鲁迅去和他们相比,的确有过之无不及,可以说是这一派的代表。”⑤而早在1923年,周作人就认为浙江近三百年的文艺有两种潮流:“我们姑且称做飘逸与深刻。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语的犀利。”第一种,他举出徐渭、王思任、张岱、袁枚、李越缦、俞曲园为例;第二种,他举出毛西河、章实斋、赵之谦、章太炎等⑥。两种文风、学风似乎泾渭分明。这种分法虽有道理,但不能绝对化,周作人把鲁迅看作重史的浙东学派代表,但鲁迅作为文学家的成就远超过了作为文学史家的成就。而鲁迅作为文艺深刻一脉的代表倒是确定无疑。 而谭献也早有从地理角度对浙江学风的评价:“吾浙问学之事,浙东、西截分两途,东学朴质而近迂,西学隐秀而入琐。”⑦他自觉承继会稽章实斋遗绪;而李越缦虽属浙东学派传人,章氏同乡晚辈,却鄙夷章实斋。可见不能一概而论。钱钟书在《复堂日记续录》序中,点评了晚清几大闻名日记,继而重点比较了李、谭日记,从学问路径、“德宇广狭”、文风等几方面辨析短长,抑李扬谭⑧。谭献日记以少胜多,而又其名未彰。周作人对李越缦日记自是熟悉,他对《复堂日记》的喜好、研读及与谭献的渊源倒值得发掘、梳理、阐发一番。 众所周知,周作人一生读书无数,藏书甚丰。而《复堂日记》对他而言是一本不可或缺的书,他与其结下了不解之缘,从20世纪初一直到1940年代,他在文章中多次引用。盖因它取材宏富,内容渊深,识见独到,旨趣超旷,从文风上看而又“词华简赡,刻而不露,澹而益腴”⑨。 周作人在文章里最早提到《谭复堂日记》大概是写于1915年的《三老碑文》,1916年作《三老碑考证集录》时,抄录了《复堂日记》中的一段话。同年,他在一文中写道:“《谭复堂日记》云,在娱园见王见大所刻《梦忆》,甚工雅,伍氏《粤雅堂丛书》犹有阙失。余幼时数游娱园,惜未得见”⑩。时隔26年后的1942年,他犹未能忘怀,又在两篇文章中重提此事(11)。是师长谭献、遗民张岱还是梦里故园令他念兹在兹、无法释怀?也许兼而有之吧。不仅如此,他还抄录《复堂日记》中关于《陶庵梦忆》文字寄给当时的弟子沈启无。周作人1932年2月24日给沈启无的信中写道:“偶阅《复堂日记》,抄其关于《梦忆》及《西青散记》的两则呈览。此公是章太炎先生之师,但仍是才子也,近从杭州买得一册《群芳小集》,皆是咏叹京都之相公们者,今查出即系复堂手笔”(12)。这里的“偶阅”恐怕是一种行文的说辞,也许应该说“常阅”才是,此信的有趣之处是,他道出了谭献是他的老师章太炎的老师,并评价他是个“才子”。他抄录两则谭献日记寄给当时的得意弟子,应该不是随意为之,也许期许沈某能传其衣钵,也许有令其认师祖之意。关于《群芳小集》,知堂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发感慨说:“我辈平日所见者多低级的书,但知考较嗓音,赏玩脂粉耳,谭复堂之《群芳小集》尚未能免,他更不必论矣。”(13)有委婉批评之意。 而《西青散记》知堂并未觉得好。他在《谈笔记》一文中写道:“在一个月前我翻阅《复堂日记》,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他发现《复堂日记》在25年里不同的时间4次赞扬《西青散记》,这是不寻常的,知堂在文中一一抄录下来,或许复堂的赞誉令他禁不住翻阅了《西行散记》,但读过之后不免失望,因他喜欢朴素通达的文字,“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人习气,这一点意思与复堂不同”(14)。他不喜欢“才人之笔”和“古今名士派”。复堂是“才子”、词人、“风骚盟主”,对该书作者不免惺惺相惜。这是知堂和复堂在文章趣味上的明显分野。 知堂在《科目之蔽》一文中起首抄引一则《复堂日记》:“初十日,阅《夷坚志》毕。文敏喜记科举小吉凶,宋时科目之蔽已深,士大夫役志于此,可想见也。”接着评价说:“谭君所语甚有见识。大抵中国士人之陋习,多起源于科目”(15)。知堂《五祖肉身》一文本是批评神灵附体之类迷信文字的鄙陋,但他文中笔锋一转:“此正如谭复堂言,科举之弊已深,士大夫役志于此,故《棘闱夺命录》一类莠书出现于书房,至与经史争席也。”(16)稍显突兀,显见的对复堂的推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