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家通常既把废名视为京派小说的鼻祖,同时又把他定位为自成一家的小说名家。废名的小说尤其以田园牧歌的风味和意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别具一格。他的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长篇小说《桥》等都可以当作诗化的田园小说来读,这些小说以未受西方文明和现代文明冲击的封建宗法制农村为背景,展示的大都是乡土的老翁、妇人和小儿女的天真善良的灵魂,给人一种净化心灵的力量。他的这类小说,尤其受传统隐逸文化的影响,笼罩了一种出世的色彩,濡染了淡淡的忧郁与悲哀的气氛。因此周作人在给废名的《桃园》作跋时说:“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一种悲哀的空气中行动,“好象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这种朦胧暮色所笼罩的田园牧歌的所在地就是废名的故乡——湖北黄梅,这也是他寓居北京时期时时回眸的地方。废名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小说集《竹林的故事》(1925)、《桃园》(1928)、《枣》(1931),长篇小说《桥》(1932)、《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1947)等——也大都以自己的故乡作为题材抑或背景。他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集中创作的一些散文中,也每每向故乡的童年生活回眸。这些别致的散文所状写的儿时旧事,完全可以与小说中的乡土事迹进行比照。这是一个有着独特的文学之美的乡村世界。30年代的沈从文对废名作品中作为文学世界的故乡有如下描述: 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的活到那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的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论冯文炳》) 同样在文本中建构了另一个乡土田园世界——湘西边城的沈从文,是从“乡村空气”的角度进入废名的文学创作的,这种视角与周作人不谋而合。两个论者都从废名的作品中嗅到了某种空气,沈从文的“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说法更贴近废名营造的原生态的、质朴而淳厚的乡野气息,而周作人则捕捉到废名小说中淡淡的悲哀的色彩和氛围。如果说沈从文看到的是一个令他感到真实而亲切的乡土,那么周作人所表达的,则是对这一乡土世界必然失落的怅惘的预感。周作人把废名的田园小说,推溯到中国传统隐逸文化的背景中,因而看出废名的田园世界笼罩了一种出世的色彩,从而也就纠缠了一丝淡淡的忧郁与悲哀。废名大部分以故乡为背景的创作,都能印证周作人的上述论点。 如果说,《竹林的故事》、《河上柳》、《菱荡》等短篇小说中更令读者嗅到“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那么,长篇小说《桥》中则更浸透着一种世外桃源般隐逸的空气。 《桥》于1925年开始写作,前后延续了十余载,所以人们说废名“十年造桥”,《桥》由此也成了废名最为精雕细刻的作品。这部小说没有总体上的情节构思和连贯的故事框架,通篇由片断性的场景构成。男主人公小林和两位女主人公琴子、细竹虽然构成了经典的三角恋爱模式,但彼此间的关系远没有《红楼梦》中宝、钗、黛三人间那么复杂,小说每一章写的几乎都是读书作画、谈禅论诗、抚琴吹箫、吟风弄月,每一章独立成段落。这一切使《桥》逸出了经典意义上的小说成规,因此,评论家都从诗化特征的角度分析这部小说,如灌婴称“这本书里诗的成分多于小说的成分”,朱光潜也认为“《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每境自成一趣,可以离开前后所写境界而独立”①。 而《桥》的隐逸色彩则表现在它有一种田园牧歌的情调,使人联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30年代即有评论者称它是“在幻想里构造的一个乌托邦。……这里的田畴,山,水,树木,村庄,阴,晴,朝,夕,都有一层缥缈朦胧的色彩,似梦境又似仙境。这本书引读者走入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②。但废名倾情讲述的毕竟不是真正的桃花源故事,小说中的田园视景尽管不乏诗化的韵味与出离尘寰的格调,却同时也像沈从文所说的那样混合了牛粪与稻草的气息,或许这才是令废名魂牵梦绕的真实的乡土。流泻在废名笔下的,就是那浸透着牛粪与稻草气味的,既零散又无序的儿时乡土的断片化记忆。 废名以乡土为题材的小说中也留下了废名自己的成长痕迹。小说《桥》中的小林的形象就拖曳着废名童年的影子。《桥》中写到的“万寿宫”就是主人公小林儿时经常光顾的地方。 万寿宫在祠堂隔壁,是城里有名的古老的建筑,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后层正中一座殿,它的形式,小林比做李铁拐戴的帽子,一角系一个铃,风吹铃响,真叫小林爱。他那样写在墙上,不消说,是先生坐在那里大家动也不敢动,铃远远的响起来了。(《桥·万寿宫》) 小林写在墙上的,就是“万寿宫丁丁响”这几个字。关于这几个字,作家汪曾祺曾有过如此发挥:“读《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我也异常的感动,本来丁丁响的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但是孩子们觉得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争竞,他们对此世界是那样充满欢喜,他们最充分地体会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贵,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完美地捕捉住诗。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仙境’。”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