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逝世后,编印鲁迅全集即成为普遍的社会呼声。蔡元培、许寿裳、马裕藻、沈兼士、周作人、茅盾、台静农等7人组成了鲁迅全集编印委员会。时人对鲁迅小说以及重要的杂文篇章已是耳熟能详,最引人关注的,无疑是有望初次面世的日记、书简;鲁迅辑纂而生前未能出版的《嵇康集》《古小说钩沉》等等也让编印委员会念兹在兹。1938年,《鲁迅全集》由复社印行,首卷冠以蔡元培所作序言,第20卷附录《鲁迅年谱》(署名许寿裳)、《鲁迅先生的名·号·笔名录》和许广平撰写的《〈鲁迅全集〉编校后记》,但没有按原初的计划收入鲁迅收罗的金石拓片,也没有收录日记、书简。本文意在梳理第一部《鲁迅全集》的成书过程,考察相关人等在编纂过程中所体现的“鲁迅观”。 编印《鲁迅全集》的各个环节,起初皆由许寿裳主导。鲁迅逝世后第三天,许寿裳即致函蔡元培: 豫兄为民族解放始终奋斗,三十年如一日,生平不事积蓄,上有老母在平……如能刊印全集,则版税一项,可为家族生活及遗孤教育之资。然此事有政治关系,必仗先生大力斡旋,始能有济,务请先向政府疏通,眷念其贡献文化之功,尽释芥蒂,开其禁令,俾得自由出售,然后始能着手集资,克期付印,否则纵使印成,版权既无保障,到处擅自翻印,流行如故,徒利奸商,于政府何益云云。① 向当局的斡旋过程且待下文再谈。许寿裳、鲁迅交往长达35年,其中有20年更是朝夕相处。鲁迅来上海后,与许寿裳仍时常见面、无话不谈。这在鲁迅的毕生交游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②作为鲁迅的知交好友,许寿裳觉得自己对于编印《鲁迅全集》、为鲁迅家族生活谋一万全之策,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值得注意的是,许寿裳和台静农商定的编印委员会成员,也以鲁迅老友为主,除茅盾外,皆非左翼人士。 一般说来,全集只包括作者自作的文字。许寿裳则主张鲁迅的翻译、“纂辑(如谢承《后汉书》《古小说钩沉》《会稽郡故书杂集》及所搜汉唐碑板)”皆应收入全集。③槐树书屋的抄书岁月和学术研究工作,本已被社会逐渐淡忘,随着全集编纂工作的展开以及知交、近亲发表回忆文章,它们再度成为“鲁迅”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广平透露:30年代,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中一再说要整理印行自己搜罗的碑刻图录,终为时间、财力所限,赍恨而没。④他还对人说过,自己别无财产,搜集的六朝造像、墓志、碑刻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⑤蔡元培在纪念文章中谈了数则轶事:周氏兄弟合译《域外小说集》,鲁迅校勘《嵇康集》等等。在蔡氏看来,鲁迅晚年提倡木刻、选印珂勒惠支和E·蒙克版画、与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都与搜辑汉碑图案的动机相等”。蔡氏希望许广平能将这些汉碑图案检出印行。⑥台静农表示愿意承担这方面的整理工作。⑦1937年春,台静农来沪,于《鲁迅全集》粗加整理,并与许寿裳商定了鲁迅全集编印委员会的成员名单。⑧ 周作人也将鲁迅一生所从事的工作分为两个部分:“甲为收集辑录校勘研究,乙为创作。”鲁迅自幼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再加上亲自从社会得来的经验,故而其小说散文“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为了避免引发论战,周作人声称自己谈的是南下之前的鲁迅,此后的鲁迅为自己所不知,故存而不论。⑨许寿裳进而说鲁迅“对发国民性劣点的研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这是使我始终钦佩的原因之一”。⑩鲁迅的“创作和翻译约共六百万字,便是他针砭民族性所开的方剂”。(11)鲁迅“时常对我说,颇想离开上海,仍回北平,因为有北平图书馆可以利用,愿意将未完的《中国文学史》全部写成”。鲁迅“观察史实,总是比别人深一层,能发别人所未发,所以每章都有独到的见解”,我们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便可窥见一斑。(12)在鲁迅葬礼上,蔡元培言简意赅地说:鲁迅“从‘人’与‘社会’最深刻的地方,写出文字来”,“是永远不会消灭的”。(13) 蔡元培、周作人、许寿裳的鲁迅观可谓高度一致,惟蔡、许与鲁始终无违言,左翼方面即便不满许的言论,也不便加以批评,周作人则成了靶子。有人指责周作人将鲁迅塑造成了“一个‘东抄西袭’‘玩物丧志’‘好行小慧’的人”,至多能说明“鲁迅何以会成功那一部《中国小说史略》”,但不能解释鲁迅早年的工作何以能产生“后年的结果”,不能解释“因果的突变”。(14)左翼阵营更看重晚年鲁迅的政治立场,强调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观的“转变”。 我们知道,1938年印行《鲁迅全集》,胡愈之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不过,1936年冯雪峰、潘汉年、胡愈之等中共地下党员的精力,主要放在动员救国会出面将鲁迅葬礼办成一场政治运动,以达到逼蒋抗日容共之目的。鲁迅也就成了“圣之时者”:救国会将“民族魂”这顶帽子戴到了鲁迅头上,并未顾及它是否适合鲁迅。(15)章乃器回忆说:胡风、萧军等人认为救国会是“民族主义者”,不配为“国际主义者”鲁迅扶柩,但是在许广平的坚持下,葬仪仍按原定计划进行。(16)此时的许广平既无成见,又能有所不言,如何纪念鲁迅实非她个人所能左右。到了鲁迅逝世一周年,“肃清托派汉奸”又成了纪念鲁迅的重头戏。(17)比照之下,许寿裳概括的鲁迅毕生为民族解放而奋斗的方式,更符合鲁迅本人的道路。此外要说的是,胡风“模糊记得,开始救国会曾声明过他们要负责全部丧事费用,但后来一块钱都未出”,宋庆龄个人掏了些钱,数目不详,(18)许广平承担了三千余元丧费,许广平经济困境、家庭问题也只能对许寿裳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