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寻根”的昨天与今天 19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曾经掀起过很辉煌的“文学寻根”运动。然而,短短两三年间,它就如昙花一现,迅速从文坛消弭,之后更为人们完全否定和基本淡忘。在谈论这场运动时,同时代和后来的许多人几乎一致认为其失败是必然的,理由在于其主张背离了时代潮流,犯了方向性错误。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当时(甚至包括之后)中国文学迫切需要的,是向西方学习而不是向传统回归(寻找)——事实上,取“文学寻根”而代之的正是以追慕西方文学为指向的“先锋文学”潮流。迄今30余年,中国的文学潮流虽略有起伏,但基本方向却从未移易:西方,是中国文学发展的根本主导和最终目标。 然而,我以为,“寻根运动”的失败原因值得重新反思,更不能因其失败而对方向性价值予以完全否定。换言之,“寻根运动”的失败也许并非在于其方向本身,只是由于时代(社会)和个人等一些主客观原因,导致了“寻根运动”未能充分而健全地孕育和成长,从而迅速走上夭折之路。 从时代方面说,社会尚未形成“寻根”的大趋势,致使其缺乏充分而坚实的背景。当时正处“文革”结束、打开国门不久,整个社会都在感叹西方物质的强大和文明的进步,慨叹中国社会的落后和愚昧,无条件向西方学习几乎成为全民共识——除了个别因为意识形态障碍而反对者之外。文学界也一样。作家们面对琳琅满目的西方文学世界,再对比刚刚走出单一和狭隘、处于艰难恢复期的中国文学,自然滋生强烈的落后感和危机意识。追赶西方文学、得到西方文学的承认,不只是个别作家的梦想,更是整个文学界的集体意愿。另外,当时的社会文化主导是“回归‘五四’”,将传统文化视作封建思想的观念依然是时代主流,一般人很难背离时代潮流来进行思考——直到几年后,由“亚洲四小龙”的经济繁荣而改变了政治文化导向,“新儒家”思想领了时代风潮,林毓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开始在知识界形成剧烈冲击,对传统文化彻底否定的观念才有所改变。 从个人方面说,那些主要由“知青”群体构成的中青年作家,虽然在乡村的人生经验和多元文化撞击的影响下,萌生出对“五四”传统进行反思、对传统文化进行重审的强烈意愿,但是,他们当时的文化积累尚难以真正承担起“寻根”的重任,也匮乏真正立足于传统“寻根”的深层自觉,特别是他们长期接受的是以“五四”新文化为主导的思想文化教育,在根本上决定了他们在短期内难以越过“五四”文化的雷池,在完全悖逆于现实文化潮流的道路上走得更远。① 所以,在根本上说,“寻根运动”一开始就不是在完全自然和自发的背景下孕育出来,而是其他因素催生的结果,或者说,它并非独立的自觉产物,而主要是在其他外在因素刺激下产生的,其背后有浓烈的西方文学(文化)焦虑和困惑因素——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我们都承认,“寻根运动”最初和最基本的触发点就是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事件让一些作家意识到,要追赶上西方文学,除了学习,还可以另辟蹊径,通过“民族个性”取胜,而且,比起一味的向西方学习,这种方式更能让作家们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保持至少是表面上的自尊。 在这个意义上说,“寻根运动”可以说存在着严重的“先天不足”。所以,无论是从运动的一开始,还是在短暂的发展过程中,都可以见到其内在和根本性的缺憾。 其一是仓促草率的准备。“寻根”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至少它需要真正扎实去“寻找”,需要对“根”做出客观全面的检视、甄别和分析,即使是文化功底再好的人,要做好这一工作,也不可缺少较长时间的认真准备。但是,“寻根运动”的兴起却相当匆促。作家们都急切地以各种方式表现自己的姿态,张示自己的宣言,却缺少具体、细致的“寻找”过程,也难以看到深入沉潜的思索。 以“寻根文学”的主将韩少功为例。《文学的“根”》的呼吁发出不足半年,《爸爸爸》就问世了,再半年,《女女女》也问世了。要知道,韩少功并不是一个以创作量见长的作家,在“寻根”作家群中,他的创作还是属于比较谨慎的,但如此之短促的时间要真正深入地完成理论思考,显然是很困难的(作为个人,韩少功倒并没有真正放弃其“寻根”之举,他1996年问世的《马桥词典》可以说是一部晚到的“寻根”力作,也达到了他个人创作的高峰)。于是,从1984年“寻根文学”口号提出一年多间,“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问世——当然,我并不否认作家的创作是长期孕育的结果,也不否认韩少功等作家在发出“寻根”宣言之前早有思考,其“寻根”具有一定的厚积薄发因素。但是,从一个集体行动来说,特别是对于那些跟随者来说,如此之快的创作速度,我们很难想象他们的作品是依靠扎实的“寻找”功底才获得,并且这些作品中又真正蕴含有深刻的文化之“根”。事实上,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短暂的创作冲动过去之后,作家们再无后续之作,根本无法以作品来支撑起“寻根”的大旗。 其二是浅白简陋的内涵。“寻根文学”作品并不算很少,但是,读完这些作品,究竟什么是他们寻找到的“文化的根”,却难以让人言说。正如郑万隆所说:“我小说中的世界,只是我的理想和经验世界的投影”,②除了阿城的《棋王》能够被人解读出有某些道家思想的印记(其实也有牵强和浅白之处),其他的“寻根”作品很难寻找到真正有内蕴的传统文化内涵,它们更多只是作家自我和某种观念的表现而已。以这样浅陋的内涵来作为“寻根”的成果,自然会让那些试图在其中感受和体会文化之“根”内涵的读者们失望,也难以让“寻根文学”名副其实,产生好的文学效果和社会影响。除了思想内涵外,艺术表现上也是如此。“寻根文学”作品中很少能够看到对“根”(文化内涵及其体现者)的细致书写和深层表现,而是大都采用大而化之的方式,从虚幻处着手。比如其中的“丙崽”“小鲍庄”“葛川江”“棋王”等“根”的意象,都少有对文化深刻的体悟、细致的描摹和真切的展示,更多只有抽象的象征和空洞的抒情。如果我们将之对比一下同时期的以邓友梅、冯骥才等为代表的“民俗文化小说”创作,感受更为明显。这些以表现地域民俗文化为特色的作品,虽然在大的文化指向上并不宏阔,但在文化细节展示的细致具体上却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寻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