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5)11-0109-06 一、危机时代的女性解放与女性牺牲 晚清以来,面对西方帝国的铁血强权与亡国灭种的危机,“二万万女同胞”被国族主义重新发现、塑造与征召。金一在为《女子世界》撰写的发刊词有言:“女子者,国民之母也。欲新中国,必新女子;欲强中国,必强女子;欲文明中国,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国,必先普救我女子,无可疑也。”丁初我的思路与之完全相同:“欲再造吾中国,必自改造新世界始,改造新世界,必自改造女子新世界始”①。这种由男性先驱所主导的声音,将女性解放置于国族解放之下,清楚地挑明了重塑新女性与重建新中国的关系,也为一种革命意识形态的主流叙述奠定了基本模式。显然,现代女性解放的驱动力从一开始就是中国式的国族主义而非西方式的女权主义。女性解放的命运与国族解放的命运由此相互纠缠:女性解放的前提与目的是为了国族解放,国族危机则为女性解放提供了机遇与平台。尽管有西方女权学者认为危机年代只是为中国女性提供了一个并未挑战男性权力关系的“虚假的机会”②,但它毕竟让中国女性从幽暗的私人角落走上了公开的历史舞台。 不过,国族危机下的女性解放,也是以女性牺牲为代价的。在晚清流行的《世界十女杰》《世界十二女杰》之类的新读物中,供中国女性学习的西方爱国女性的典范人物,多是在革命或战乱年代牺牲殉难的“女豪杰”“女英雄”。其中最有名的三位莫过于被梁启超称为“近世第一女杰”的罗兰夫人、俄国女虚无党人苏菲亚与圣女贞德。在晚清激烈慷慨的烈士风气之下,鼓吹为国族牺牲也是塑造新女性必然的一部分。晚清人士在比较西方近世的《世界十女杰》与中国传统的《列女传》《闺秀传》时,就批评中国女性“有殉姑者,有殉父母者,其下有殉其所欢者。所殉之人不同,所殉之法不同,要之牺牲于一人,而非牺牲于全国”③。这些男性先驱们同样赞美女性殉难,不满的只是“牺牲于一人”,与其所批评的《列女传》骨子里没有什么区别。东西女性的优劣之辩,似乎只在于为谁牺牲的“全国”与“一人”之别。造就贞节烈女的传统道德与国家烈士的革命道德在此发生了微妙的交集关系。在鼓吹女性牺牲这一点上,传统女德文化在被激烈批判中得到了更隐秘的继承,革命道德则借用国家名义偷换了传统女德文化。“二万万女同胞”被解放的女权诉求就变成了和男子一样可以流血牺牲的权利与义务。柳亚子在《革命与女权》一文中因之高歌:“我女同胞乎,缺彼菜市之刀,而再接再厉”。 在晚清的流血崇拜与烈士风气之下,新女性同样是以牺牲为志,诗多豪语。唐群英在1904年赴日留学的赋别诗有云:“日俗从军行,战死埋丘墟。不必说生还,生还实辱余。”④而秋瑾以女性之姿手持利刃的肖像,与其大量歌颂流血的诗文一起,更成为那一时代革命女性的典型象征。作为晚清激进思潮的产物,秋瑾后期的诗文充斥着“拼将十万头颅血”“为国牺牲敢惜身”之类的断头、流血之语。她在1906年致王时泽的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决心继男性牺牲者之后做女烈士的意愿:“男子之死于光复者,则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藎、史坚如、吴樾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与诸君交勉之。”⑤矛盾分裂的是,秋瑾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既敏感在乎又厌弃排斥。她不满于自己默默无闻的女子身份,不止喜欢男子装扮,更希望以牺牲女性肉身的激烈方式来成就与男子一样的烈士名声。 对于晚清时代不在乎成功而“宁愿做烈士”的流血迷恋,许纪霖称其为“虚无时代的任性牺牲”⑥。秋瑾的迷恋牺牲同样带有鲜明的“虚无党”色彩,相似的烈士心态在诗词中表露甚多:“他年成败利钝不计较,但恃铁血主义报祖国”;“大好江山归故主,家家铜像铸英雄。”⑦再如被害前五日的《致徐小淑绝命词》:“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和谭嗣同的绝命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一样,既有一种明知失败的绝望,又有一种不惜殒命的悲壮。这种不计成败的唯意志论造就了大量轻言牺牲的烈士,也造就了大量颂扬牺牲的烈士文章。 烈士文章的生产机制在中国文学的颂扬牺牲的殉道传统中源远流长,而这一传统在晚清以来的革命时代依然发挥着深刻的制约作用。就像胡缨所指出的,向烈士致敬的文章遵循一种与牺牲之烈相称的“颂扬命令”⑧。“颂扬命令”意味着烈士文章是一个不断生产与创造理想形象的漫长过程。尽管致敬烈士的理想形象早已规定,烈士文章的写作却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需要根据不同时期政治、道德与社会审美需求而反复塑造、重新描写。 在风云变幻的20世纪舞台上,秋瑾现象可称奇迹。其文学形象跨越了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不同时代,被各类不同主义、乃至相互斗争的革命政权相继承认与接纳。秋瑾颂扬牺牲以及颂扬秋瑾牺牲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烈士效应与教育意义,影响了数代中国新女性,这其中就包括丁玲母女。秋瑾是作为同代人的丁玲母亲余曼贞“最崇拜”“最喜欢”的女英雄,秋瑾“为革命牺牲”的故事丁玲从小就听母亲多次讲过⑨。在聆听母教的意义上,秋瑾成为丁玲所自觉追溯的革命源头与精神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