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缘起:涂鸦、虚拟空间与身体“替身” 作为人类游戏本能的表达方式,涂鸦(graffiti)从未远离我们,尤其是在成长过程中(贡布里希,2007)。作为一种“原生艺术”,涂鸦早已有之,古有石壁上的涂涂画画,今有各式各样的“到此一游”式的即兴涂写。它们是连接人们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沟通桥梁。广义来看,涂鸦是大众的艺术,是指人们在公共空间中的涂画、抹黑或随意涂改的文字或图像;狭义的涂鸦是指涂鸦艺术,专指涂鸦者在城市墙面和画布上涂写的图像或艺术创作。 承载涂鸦文化的空间媒介正发生巨大变化,以网络为首的新媒介技术开辟了一个并行于实体空间的虚拟世界,它已成为青年人熟知并沉浸其中的崭新舞台,他们可以随时通过网络、界面游走于各种虚拟社区。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城市墙面和画布被高品质的视窗界面所替代,涂鸦工具不再是画笔、石块或彰显着“另类”艺术光环的喷漆罐,而是数字绘图工具或一个个在移动终端上简单、易操作并随时一键式联结社交网络的程序。作为网络空间中普遍的青年亚文化现象,涂鸦已不再是实体空间中为人所诟病的乱涂乱画,而成为以电脑、程序和数字化输入设备作为涂鸦工具,网络作为承载空间,展示年轻人的个性和才能、消遣与对抗的即兴游戏(杜丹,2014)。 网络身体“替身”具有差异化、专殊化和向外扩展的特性,它们建构了网络社会中年轻人之间的情感交往和精神联系。在虚拟空间中,人们的网络社交活动以个体为中心,实现了不断向外延展和连接,他们的虚拟身体及其交往关系也超越了原先所实际占有的时空结构,朝虚拟实在的、欲望化和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因而,年轻人往往抛弃实体空间中相对单一、稳定和主流的社会审美规范,打破常规的界限,追求非常规塑造的自由,以期摆脱身体极其严厉的权力控制。他们通过涂鸦个性化地改造已有的身体符号来重塑虚拟“替身”,获取情感、想象和欲望的满足;通过怪诞的身体狂欢,否定实体空间中的严肃、保守与虚伪意识,表达个体的生存美学。 本文研究年轻人在网络空间中的身体再造与意义呈现。鉴于网络涂鸦文本生产的快速、娱乐性特点以及传播的碎片化特质,本文主要聚焦近年来在各大网络社交平台(包括微信、QQ和推特等)中青年人参与创造的,具有典型意义并获得广泛传播效应的各种身体图像文本的消费生产与变化,尤其关注以下几方面:(1)作为年轻人自我改造的一种审美实践,涂鸦与虚拟“替身”生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2)身体涂鸦文本具有哪些共同的文化表征?(3)涂鸦身体“替身”如何引发广泛的讨论并获得年轻网民的认同?在研究过程中,本文主要采用网络民族志的参与式观察、田野资料的收集、个案研究和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试图对这一复杂文化现象进行深度描写与剖析,解读年轻人如何审美化地塑造身体“替身”、如何通过重塑身体“替身”来对抗现代性的身体规训,以及如何通过对抗与诙谐的身体狂欢实现年轻人的自我改造与集体认同。 二、身体的重塑:角色降格与虚构“小叙事” 人的身体是一切文化创造的基础,它参与了文化的再生产活动;身体“替身”的涂鸦不仅生产对抗,还是一种自我改造的生产实践。年轻人身体“替身”重塑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或主流身体符码景观的审美化对抗和抵制;二是年轻人运用涂鸦生产“诙谐”的笑,甚至运用性符号的嬉戏和幻想来获得替代性的满足,对抗与诙谐一道共同建构了他们的集体自我意识。与此同时,人们并不会简单地服从,身体“也是自身进行自我拆解的地方”(高宣扬,2005)。因此,压抑与解放、控制与自我构成了身体权利话语关系中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在虚拟空间中,符号化的身体“替身”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与权利话语不断生产与争夺的场域。 对身体的符号化拆解得到了新媒介技术的有力支撑。由于天生具有叛逆性,年轻人得以运用数字工具盗用和解构各类景观化的身体符码、涂改和再造各种“偶像”的身体,从而生产出后现代主义者偏好的审美话语。通过角色的“降格”、虚构的小叙事,他们塑造出“怪诞”的身体狂欢,赋予它们完全不同于“驯顺的肉体”的所指与能指。这些“凌乱”、“拼凑”或“舞动”的身体以其“怪诞”的视觉冲击力和审美反差,不仅成为年轻人对抗社会严肃性、躲避身体规训的工具;而且因其所具有的主导性话语地位,满足了捣乱者的心理。 (一)角色降格 网络涂鸦审美化地重塑身体符码,遵循的是“逆向”或“颠倒”的原则。它将权威或传统角色拉下神坛,其中角色降格就是年轻人惯用的换位逻辑。降格即降低标准、身份等,通过人为贬低表达对象的精神层次,来达到化神圣为世俗、变崇高为日常、宣泄内心压抑情绪的目的。降格使得涂鸦的过程充溢着颠覆和更新的激情,让年轻人沉浸在挑战和宣泄的另一种空间之中,从而显示出他们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另一种角度。网络涂鸦在消遣与对抗中重塑身体的符号与意义,年轻人对主流身体形象的涂改与再造不仅体现了狂欢所具有的颠覆或故意降低身份、标准的贬低化原则;更为显著的是,他们还将一切仪式化的审美转换为日常的物质和肉体性消遣活动。 网络涂鸦抵制权威的身体话语是审美化和仪式化的,它旨在通过主体感官的冲突性审美阐释来达成相互理解,角色降格便成为达成共识、进而进行身份区隔与认同的最有效方法。首先,年轻人渴望成为一股“颠覆”的力量,帮助自身暂时脱离现代性所建构起来的原则、规范和话语的制约。罗斯诺(1998)认为,20世纪的人们在战争、经济萧条以及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面前看到了现代性的无力感。因此,现代性并没有像期望的那样给人以解放和自由,现代权利机制甚至采取了更隐蔽化的身体规训策略,强加给人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因而,角色降格便是年轻人在面对无力或压抑的现代性时所采用的反规训策略,他们通过人为地拆解身体的符码,破坏其整体的完整性;通过改造原角色的服饰、姿势和动作来用以展示一种反支配性的权利和力量,审美降格不仅宣告作者的死亡,也孕育出费斯克(2001)所言之“生产者式文本”。作为一种狂欢节式的身体操控模式,它还驱使着年轻人不断去重新“书写”自己的身体,并从中创造出群体性的身份认同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