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5)09-0103-09 林毓生认为,崛起于五四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是把“传统中国文化、社会与政治看成了一个整合的有机体”来加以反对的。这种“整体性的反传统主义不允许任何传统成分得到正面的估价与理解”,因此无论陈独秀、胡适还是鲁迅这些新文化先驱,他们的思想“都达到了一个共同的结论:现代中国社会、政治、与经济改革的先决条件是思想革命,而这种思想革命首先需要全盘摒弃中国的过去”。①李泽厚在他著名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中也感叹,“(新文化运动)如此激烈否定传统、追求全盘西化,在近现代世界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现象”。② 从中国新文化运动发生的思想动因来加以观察,这样的描述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即便我们强调新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不相调和的一面,在实际生活的层面,那些被现代观念所激烈否定的文化传统,也仍有部分在发生积极的作用。③这里一个突出的例子是,新文化运动发生以后,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结构形态的反省成为思想上的一股潮流,许多学者都提倡或赞同“非孝”的思想观念。但观念上的激烈批判与个人实际生活样态之间不但差距甚大,有时甚至还以截然相反的面貌出现在倡导者自身之上。比如傅斯年,1919年,作为北大学生领袖的他即发表有《万恶之原》的文章,认为家庭阻碍了个性的发展,是“万恶之源”。④但傅本人却事母至孝。据记载,“甚至在傅斯年成为中国学术界十分杰出的领袖时,他的母亲一旦生气,他就要跪上一整天”,王汎森认为,“由于这是一个对传统中国家庭抱极端批判态度之人所为”,这样的行为“就更加引人注意了”。⑤其实不只是傅斯年,就算是一辈子服膺西方文化的胡适,他与江冬秀之间的婚姻形态,也极其传统。⑥此外,像鲁迅在举家从绍兴搬到北京八道湾居住时,也还存有三兄弟之间永不分家、共同侍奉母亲的理想。⑦在这样一些事例中,观念形态上的“激进”与行为操守上的“保守”,显然构成一种背反性的存在。如何理解这种矛盾性存在与中国新文化之间的关系,迄今仍然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虽以反传统为其特质,但在这一“反”的过程中,传统却并非完全处于和现代相对立的位置。在西方思想传播的过程中,部分传统思想起到了“前理解”的作用;而部分思想,则和西方思想融合在了一起,在现实社会进程中发挥着实际的影响。正是这样,在讨论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时,王汎森提醒我们,“似也应该留意‘近代思想家或行动者如何以思想或传统来做事。’除了探讨思想的本质外,也应及于它后来在各种‘使用’之中所发挥的历史作用,也就是思想功能的部分”。⑧ 本文以匡互生及其“人格教育”的主张为核心,考察传统的文化、思想资源是怎样融入中国现代的新思想、新观念之内,并在实践的层面产生作用的。从外在的身份来看,匡互生是一个深受西方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现代知识分子,是五四运动时激进的学生代表之一,无疑应被视作五四以后拥有西方新思想的新人物。他所竭力主张的“人格教育”,从思想来源说,也和西方人格独立的思想主张关系密切;但他在解释这一概念的内涵并努力践行时,却又明显融有中国传统的修身工夫,尤其是阳明“知行合一”的思想传统。由此,中国现代“人格教育”的理念,就不能仅仅被看作是西方文化理念在中国的简单翻版,而是充分融合了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这种新、旧文化之间的无间融合,是现在我们重新审视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所要仔细清理的部分。 作为宋明儒学的重要思想命题之一,王阳明“知行合一”说的提出,牵涉到儒学思想史上“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争纷,而其思想渊源则可上接《大学》。《大学》关于修身明德有以下论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⑨虽然终极的目标都是为了最高层次的“明明德”,但在如何“明明德”的途径问题上,儒学内部却出现了陆九渊与朱熹的分歧。象山强调“尊德性”,认为修身须“先立其大”“直指本心”;而朱熹则偏重于“道问学”,强调经由知识学习达到个体德性建设的目的。阳明“知行合一”说的提出,主要是针对朱子的。朱子认为从《大学》“可见古人为学次第”,⑩欲最后达到“明明德”的境界,则须从“格物致知”一步一步往上走,其中,格物致知是求知的工夫,而诚意、正心、修身是力行的工夫。在这样的思维格局中,“知”与“行”就有了分离的可能。由于朱子学在明朝是显学,由他注释的《四书》是科举考试的权威“教科书”,因此在当时,“许多读朱子书的人并不关心什么道德的知识基础,他们只关心考试,得功名,做官”,“朱学的传统跟俗学连在一起,不是真的学问了”。(11)这表现在儒家学理上,就是“知”与“行”之间出现了割裂,从而导致知识界“言行相违风气大坏”(12)的状况。正是基于这样的状况,王阳明提出了他的“知行合一”说,强调“知行工夫本末本不可离”“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13)等观点。阳明学在晚明盛极一时,将“尊德性”的思想传统发挥到了极致,但恰恰也就在这时候,“道问学”的传统从阳明学内在的矛盾中触底反弹,从而开了清代考据之学的先河。(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