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总体性的历史已经不可挽回地终结了。遥想当年,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宏阔与笃定令人念念难忘,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以偶然性和不可知论相号召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才大行其道。自此以后,新世纪文学的历史叙述便不得不在“历史化的极限”①之处苟延残喘。其间的缘由固然在于:一方面,历史作为文学的顽固癖好,执着证明着只有历史的在场,才是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的完美保障;另一方面,历史的庄严表述早已在文学的千疮百孔之中变得举步维艰。因而如何在纯文学的范围内书写历史,把握重大的历史事件与历史记忆,在文学性与历史性之间艰难抉择,确实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作家固然对旧有的历史叙述心生不满,试图以自己的体悟“重构”历史,而复杂的20世纪中国恰好又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但不可否认的事实在于:新世纪以来的当代作家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书写历史,但其具体的呈现却难以令人满意。比如我们从几成经典的《受活》《生死疲劳》《古炉》《蛙》《天香》《四书》等重要作品中,已然可以看出,作家对历史的理解与判断其实相当简单,他们对某一历史场景、历史事件所包含的意义缺乏深度的分析,只是遵循一般大众化的批判观点,基本的叙事也是在人云亦云的观念中敷衍而成。即使作家对历史场景和人民苦难进行正面叙事,依然只是在常识性的历史基础上进行展示,将文本中的历史视为一个静态的、概念化的、有固定结论的背景,没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发现。具体来说,就近年来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而言,大体有以下几种历史书写所体现的倾向值得人们重视和检讨。 一、“个人化”与怀旧的碎片 这种写作方式往往在“碎片化”与只言片语的历史中抒发怀旧情怀,从而以个人史叙述消弭整体的历史。它总是以历史的名义,在虚有其表的历史标识中突显个人记忆,或者在个人记忆中掺杂历史片段和怀旧情绪,使整个叙事显出历史的韵味。在此,历史最多只有一些片段的意义,标识着一种空洞的在场,比如最近被人热捧的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小说写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上海的市民生活,写的是与个人记忆相关的日常叙事,在怀旧的情绪中极为深情地书写旧年的风景和器物,其精细度较之王安忆的《天香》更甚,就此也将上海怀旧的情绪推到了极致。小说写到“白相”、写吃酒,看《万有文库》;写跳舞,看电影,甚至搞腐化,一切都无比繁复而精致,也有泥沙俱下的时尚与欲望。 《繁花》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读起,因为故事是像繁花一样盛开着。小说缺乏一种向前推进的动力,它只是不停地叙述,一个接着一个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事,不停地讲。小说书写上海地域文化背景中不同阶层人的成长,在怀旧的氛围中再现过去年代的日常生活,进而将风俗史和日常生活史巧妙地呈现出来,这固然令人感到惊喜,但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从中看到太多整体的历史,或者至多只有一个轮廓,其间布满了一些闪亮的碎片。小说也写到了六十年代,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六十年代的记忆仿佛只是工人新村厕所单元里布满孔洞的板门,再或者只是“破四旧”批斗“香港小姐”时年轻中学生的兴奋和欲望。或许作者从来就没想过要再现那个年代,而只想打捞一些闪亮的碎片,带给人有关“昨日重现”的绝美幻想。因而对这个时代的历史叙述,从来就不能要求太高。正如贾平凹所言:“有人说过,小说就是个回忆。作家写作留下那份资料,让人们看到人世的沧桑,世态的变化,也就可以了。”②在此,金宇澄《繁花》中大张旗鼓的叙述,那些无数细节所堆积的历史再现,其实只是为了让人感慨一下时代的沧桑,而与历史本身毫无关联,这种奢侈的想象不禁令人认真思索小说的意义。难怪有人批评其作“细致体贴的沪上风情文过于质”,而“呈现出满纸骸骨迷恋者的颓败性颤动”③。 同样是写历史与个人记忆,相比较而言,昔日的先锋作家马原时隔二十多年后推出的长篇新作《牛鬼蛇神》的历史意味则更加淡薄。小说开篇便是文革大串联的故事,它以一位13岁男孩“大元”的视角展开的故事,却与政治批判和意识形态臧否全然无关。包括那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也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荒谬年代划清了界限,因而作者试图表达的具体内容便一目了然了。 尽管从余华的《兄弟》,到苏童的《河岸》,再到如今马原的《牛鬼蛇神》,当年的先锋派小说家在蛰伏多年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以“文革”的故事开启长篇,但马原无疑更加淡化了历史的意义和叙事功能,完全沉浸在青春与成长的故事之中。在此,文革只是一个虚置的背景,历史也徒有其外表,并无实质内容。对于《牛鬼蛇神》中“文革大串联”来说,其绝对的意义恰在于标定一位青春少年走向自我生命的起点。就此,《牛鬼蛇神》对于马原来说,或许在于缅怀失去的青春,追忆逝去的年华,重新体味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的最初经验。于是,叙述(或者写作)便成为了追忆个人生命的仪式,用王德威先生的话说,就是:“写作(叙述)不只是个除魅的仪式,也是一种招魂的方法。写作引领我们一次又一次进入记忆的深渊,在其上洒下不同的亮光。”④ 因而,《繁花》和《牛鬼蛇神》这两部小说,一个是无尽的怀旧,一个是一味地书写个人记忆,二者都在表现历史方面不同程度地打了折扣。相反,韩少功的《日夜书》要做得好一些。《日夜书》虽包含着韩少功个人的青春记忆,但也提供了一代人的精神生活。这部小说与既往的知青题材有很大不同,它既没有渲染知青的苦难,也没有夸大他们的理想主义情怀,而只是书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各自不同的命运遭际,尤其是还囊括了他们的当下命运。当然,这些命运遭际中也有苦难的因素,但并不是小说的重点。就像韩少功说:“为文学尽可能提供一些新的形象,是创作的应有之义。我描写这一代人既要避免‘表功会’的夸张,又要避免‘诉苦会’的滥情,那么当然需要拿出复杂一点的人物,给读者的判断增加一点难度。”⑤由此也可以看出,《日夜书》似乎对历史有一种超然的态度,看不到太多的怨恨,更多是缅怀自己和一代人逝去的青春。小说也有对大历史中小人物不同命运的唏嘘喟叹,比如马涛这位“民间思想家”,他所遭受的体制性迫害,以及因这种迫害而获得的自以为是的正当性,确实具有典型意义。它不仅是一种对“青春”进行祭祀的写作,也别开生面地呈现了一个时代,写出了一代人的怅惘和幸福。现在看来,像韩少功的《日夜书》这样既包含着个人的青春记忆,但又提供了一代人精神生活的作品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