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潮受到战争、对战争的记忆以及特定时代的技术与媒介的驱动、界定。在“连结性转向”②这一趋势之下[1],无论是战争还是媒介,对过去的自反式塑造都经历着重新组合的过程。连结性转向就好似一杯引人陶醉的鸡尾酒,混杂着数字化的即时性、大体量和深入性,这一切都导致记忆实践——记忆为何、记忆何为——在本体论层面发生转变,并令人类记忆的前景暧昧不明。媒介/记忆关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与过去相联系、如何体验、再现、铭记或遗忘过去,透过连结性的动力机制,各种“记忆”过程恍然之间变得更迅即、更丰富、更深入,仿佛铺天盖地,确乎触手可及。在变动不居的记忆潮之下,连结性转向如何重塑我们对于战争的纪念和记忆? 后稀缺文化让记忆陷入失控状态:过往的战争往往带有虚假的光泽,它们长久以来便是所谓“文化记忆”的素材,而后稀缺文化则让这些光泽得以延续。战争记忆无休止地累积、膨胀,以致在裂缝处膨胀开来,在自身档案的重负之下坍塌。这些记忆不愿意面对自身的枯竭,结果被冻结在数字化的洪流之中,无法解冻、无法前移。 今时今日,我们面临着全球层面上的不确定性:我们感到战争离自己越来越近、无休无止,这让我们更多将目光投向过去。与此同时,新的战争愈发信息化,深深陷入技术无意识之中,挑战传统的再现模式,而传统的记忆模式却持续累积关于过去的记忆。 这两种机制——战争记忆和新近战争的媒介化——之间的拉扯(和交汇)处在新的记忆战场的中心。在这里,围绕20世纪的犹太大屠杀和各式战争发展起来的记忆图式持续影响着我们如何审视(或无视)并正当化(非法化)新近的战争;但与此同时,在后稀缺文化之下,新近战争的即时再现和战争画面/影像的即时流通与渗透,挑战并污染着文化记忆的空间。这些转型过程非常重要,因为它们不仅界定了战争如何被看见、被(去)正当化,也制约着当下有关记忆本质及其可能性的论争与现实。 战争和媒介发生的变化是迈克尔·迪龙所称的“新的接近性体验”的产物,所谓“接近性”是指事物彼此联系、依附乃至归属的方式,而“多中介、多媒介、多渠道的全球散播过程”[2]则改变了这些方式。比如说,在连结性转向之后,媒介不可避免地将连结性的当下推入文化记忆再现的场所和空间之中,同时将博物馆中的展品推入后稀缺文化的数字化混战之中,无论是对技术还是当下需求而言,两者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不清[3]。这也是嵌入到“记录记忆时代”的文化记忆与正在崛起中的“潜在记忆”[4]二者之间的冲突,后者指向在新近战争及其再现中所展开的记忆争夺过程。 在这里,我认为存在着一种新的纪念结构,它是数字转型的重要后果。后稀缺文化凭借瞬时记忆席卷、掩盖新近冲突中的不确定性,但在匆忙之间,它也导致战争记忆无法与事件保持距离,缺乏反思性和后见之明。 吊诡的是,一方面人们日渐意识到记忆在正当(非法)化战争及对战争的回应中扮演重要角色,而各种机制也使得人们能够生产“潜在记忆”或对其发起挑战;另一方面,对战争的纪念与事件本身的媒介化——事件的初稿而不是后来的再现——已经无法截然分开。在此基础上,我将探讨“数字当下的纪念化”及其后果,然后更详尽地讨论对新近战争的再现所面临的挑战。不过,我首先会检视过往战争的纪念轨迹——这正是文化记忆所痴迷之处——以及它们如何越过记忆潮的拱门、进入到后稀缺文化之中。 纪念与记忆潮 对于20世纪的冲突和灾难而言,我们能够观察到一种模式,或者说是记忆潮的拱形发展曲线:最初对它们的公共关注和反思都非常有限和粗糙,但后来大规模报道和纪念汹涌而至,并最终达到临界点或引爆点。举例来说,无论是犹太大屠杀、越战还是福岛(马岛)战争,我们首先看到的多半是有限的、私人的回忆,继而是否认、未言明的创伤与失忆。但是,一旦它们的记忆之堤决口,这些事件转而就陷入到记忆潮所带来的无休止的纪念循环之中。 杰伊·温特发现,在20世纪中期的战争和种族屠杀与1970年代之后出现的第二波记忆潮③之间存在时间差,[5]这反映了“记忆创造、改写与传播三者之间平衡”的变化[6],其结果是,“犹太大屠杀幸存者得以走出阴影,一般大众终于——尽管姗姗来迟——做好准备,面对他们,向他们表达敬意,倾听他们的遭遇”[7]。 越战也遵循着类似的记忆轨迹,先是拒绝纪念,继而是过度曝光。越战结束之后,身负重伤和创伤的老兵从战场归来,他们的存在时刻提醒着美国民众,美国刚刚打输了一场战争,在世人眼中,美国的军事和政治地位也因而遭到削弱。保罗·康纳顿曾区分出七种类型的遗忘,他指出,“没什么比大规模的沉默更加意味深长。在由集体羞耻所导致的共谋式沉默中,人们渴望忘却,而这种渴望有时候的确会变成现实”[8]。 我们再来看第三个例证。1982年的福岛(马岛)战争是英国和阿根廷为争夺南大西洋一组岛屿的主权而爆发的一场战争。战争结束,英国获胜,整个国家弥漫着狂喜的气氛,但这种狂喜却没能延续到后续的纪念日中。实际上,一直等到福岛战争25周年纪念日,英国官方(国家/军方/媒体)才大规模地纪念战争的结束。此前对福岛战胜的集体沉默,或许与围绕1982年5月2日英国海军击沉阿根廷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的争议有关,这场袭击导致323人死亡,占阿根廷在福岛战争中所有阵亡将士的半数。相关争议集中在是否应该把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当作袭击目标,因为当时这艘巡洋舰并不在英国海军划定的福岛周围200英里“海上禁区”范围之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直到2007年英国才在官方层面对这场战争发起较大规模的纪念活动。2012年的30周年纪念更多与当下而不是过去纠缠在一起,因为此前阿根廷再度以新的说辞提出针对马岛的主权要求。此外,与五年前相比,英国媒体围绕相关议题的争论也变得更为复杂、更具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