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怀特在其具体地展示和捍卫国际政治探究的经典方法的著作——《国际理论:三大传统》——中,为我们勾勒了一种区别于革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理性主义传统。怀特认为,理性主义一直是西方思想的主流模式,只是到了近现代,理性主义大厦才在现实主义和革命主义的冲击下开始动摇和瓦解。 《国际理论:三大传统》毫无疑问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第一流的国际政治思想史方面的著作。但或许也正因为它主要是一本国际政治思想史方面的著作,所以,怀特对理性主义的考察更多的关注理性主义的政治内涵,而对于理性主义的哲学基础,即理性主义的形而上的和宗教性的层面涉及有限。读罢全书,我们能够感觉到怀特已经很好地向我们揭示出了理性主义传统背后的精神气质和价值取向,但是这一精神气质和价值取向背后的更为深层次的形而上前提则依然比较模糊。同样,怀特相当精准地替我们勾勒了现实主义、革命主义和理性主义之间的争论的具体细节,但是,这些争论所最终必然要牵涉到的更为宽泛和宏大的那些哲学性语境,怀特还是很少提及。 作为一种主导西方思想长达几千年的思想模式,理性主义为一套特定地对自然、人性和政治的整体性看法所标识,而所有这些看法最终奠基于对什么是实在(reality)这一本体论性质的问题的回答。理性主义的本体论是相当独特的,怀特名之为“道德实在论(moral realism)。无论如何,对大多数现代读者而言,这一本体论已经显得相当陌生,而也正是这一点解释了为何在近现代,理性主义的大厦变得摇摇欲坠。 本文试图在由怀特替我们勾勒的理性主义的基础上,更清晰地向读者呈现这一理性主义的形而上的和宗教性的前提,并且更为紧密地把这一形而上的和宗教性的前提与理性主义最终的政治内涵结合起来。具体而言,我们试图表明以下两点:其一,对政治和国际政治的理解,最终依赖于对更为深层次地天-人关系的理解。对人和世界的理解以及由此而来的特定的精神和道德态度构成了政治性思考的核心与根本。对国际政治的理解与对人本身的理解是内在地结合在一起的。用沃格林的话来说是,“必须在一个有关人类本性的更大的解释背景中,政治学的问题才能得以思考”[1]。其二,我们将表明,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争论是如何首先在形而上的哲学-宗教层面转开,并最终影响了形而下的政治安排的。 一、马丁·怀特的理性主义 怀特是这样描绘理性主义的: “把这个传统称为理性主义,是为了把它与包含在自然法概念中的理性成分联系起来。对自然法的信仰是对一部普世的和道德的宪法的信仰,这部宪法是对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造物都适用的;是对一个永恒的和不可更改的原则体系的信仰,这些原则的来源(上帝或是自然)是超越于尘世的权力的。同时,它也是这样一种信仰:由于人们拥有理性的才能,因此,人们对这个法则有一些内在的感应,一些内在的回应。理性是指认识这部自然法以及它所施加的义务的能力;这部法律(或正义)是写在人们的心中的。人本质上是一种理性的造物,两非仅仅是一种情绪性的存在。理性是神圣之光在我们内部的显现。”[2]14 像“超越尘世的权力”、“内在的感应”以及“神圣之光”这样的短语,对于一个现代读者来说是比较陌生的,甚至可能变得无法理解。但是也正是这些词汇,显示了理性主义的中世纪根源,因为这些词汇对中世纪的思想家而言实在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些词汇,一个中世纪的思想家可能就无法进行理论性思考;反过来也可以说,离开了中世纪盛期由托马斯·阿奎那奠定的启示与理性的综合这一精神土壤,上述几个短语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因此,下面对理性主义的哲学根基及其政治内涵的考察,同时也将使得我们切入到中世纪的精神世界之中去。 下面对理性主义的哲学基础及其政治内涵的考察主要分四部分进行,第一部分名为“关于实在”,主要考察理性主义的独特的本体论立场,这一本体论立场为一种超验/尘世的两分所标识,其核心是认为存在着一个不能为尘世所限定的终极实在。我们将会表明,这是一个根本的本体论抉择,这一抉择根本上规定了所有其他后续的立场。第二部分名为“关于理性”,我们主要强调的是人是通过理性参与到第一部分所勾勒的那个终极实在中去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也将指出,终极实在并非一僵化静止之存在,恰恰相反,终极实在是一种动态创化之力,它如光一样照亮人的理性,而后理性才有能力参与到终极实在之中去。第三部分名为“关于国家的概念”,此处主要强调在理性主义者看来,国家即有能力也有义务将自己的行动与一个更为宽泛的伦理、精神性语境结合起来。把自己的行动与一个更为宽泛的精神语境相结合,这绝不是一个乌托邦的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能力,否认这一点,反而显得偏激与狭隘。第四部分名为“关于权力政治”,这是本文的焦点所在,在这里,我们将对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话语作出批判。我们的批判主要有两点。其一,现实主义把一个历史性形成的处境作为自己理论不加质疑的出发点;其二,现实主义在本体论立场上的迷误。 二、关于实在 在理性主义的精神世界中,实在绝非仅仅是某种客观外在的存在;理性主义者能够在外在的现象世界背后体验到某种更为深层次的本质性存在。这一本质性存在并不采取现象界的时空结构,它不是感官的对象,而是在人的灵魂中的一种显现,一幅清晰的精神性图景。人的灵魂只有内在地经验到了这一本质性的东西的显现,才能获得生命,保持一种精神性的秩序。正是因此,这一本质性的东西被体验为生命的神圣源泉,用怀特的话来说是“一部普世的和道德的宪法”。理性主义者认为,只有当人的灵魂内在地趋向于这一生命的神圣源泉,与这一生命之源保持亲近,人的生命才是真实的,人才成其为人,人的生命一旦脱离这一神圣之源,人就会完全局限于当下的时空结构之中,从而降低了人的尊严,使得人的生命显得虚幻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