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5)07-0025-08 与另外两个古典实用主义思想家相比,讨论杜威的形而上学要困难许多。詹姆士(William James)后期的形而上学、皮尔士(Charles Peirce)的整个形而上学体系都是明确的,然而杜威是否有明确的形而上学?对于这一问题,学界并没有定论,除了解释者和研究者大相迥异的立场与路径,这一状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杜威本人在处理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困难和挣扎。1949年,在对卡恩(Sholom J.Kahn)的文章《杜威自然形而上学中的经验与存在》的回应文章中,杜威这样写道:“以前我认为将‘形而上学’这个词从其深陷其中的传统用法中解救出来是可能的,现在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异常天真的想法。有时我会想,如果我再也不将这个词用于我自己的哲学立场的任何方面,我有可能会得到什么样的慰藉?不管怎样,我的著作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我是在与传统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并且,我认为这个词虽然受到了最为不幸的使用,但其所指的东西依然是真实的和重要的。”①因此,比较安全的说法是:杜威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但有属于他自己的、经过更新和改造的形而上学。我们的任务便是将这种新的形而上学揭示出来,不过这一任务并不简单。一般认为,《经验与自然》(1925)完整地表达了杜威的形而上学,但仅仅考察《经验与自然》显然是不够的。只有在仔细追溯了杜威式形而上学的形成过程,并考察了它在各个哲学层面的运用之后,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种新形而上学的根本旨趣以及它与旧形而上学的关系。 杜威在《经验与自然》中提出了两个基本观点:首先,经验是生存性的和生成性的;其次,我们关心的不是如何描述经验,而是如何改造经验。在他看来,真正的形而上学必须如实地展现第一点,并彻底地践行第二点,而正是这一要求让任何抽象形而上学成为不可能。不过杜威思想的彻底之处还不在于此。在他看来,过程性的形而上学[以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为代表]和多元论的形而上学(以詹姆士为代表)都不足以充分地表达第一点并完成第二点要求,因为一旦我们将“过程”和“多元”通过抽象概念固定下来,经验的改造就只能在思维中展开,而非在实际中展开了。因此,为了表达经验中的实际“交互过程”(transaction),我们必须将形而上学“祛本体论化”,或者说,将其“方法论化”。这是杜威提出以“存在的类别特征”(generic traits of existence)来引导经验建构的根本意图。在杜威看来,真正的形而上学不但应该揭示出经验的结构,更应该揭示出经验的走向;形而上学应该成为“批评的地形图(ground-map),为接下来的更为复杂的三角丈量法建立基线”。②因此,在杜威看来,哲学家必须关心形而上学,但这种关心不是为了用理性结构来框定和压缩经验,而是为了更加智性地引导经验。形而上学并不在任何意义上先于经验,形而上学在引导经验的同时也接受着经验的指引。杜威在《经验与自然》中提出的就是这样一种作为地图学和地形勘探学的形而上学。 斯特劳森(P.F.Strawson)在《个体》(1959)中对形而上学作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区分,他将形而上学区分为“描述性的”(descriptive)和“修正性的”(revisonary):描述性的形而上学试图“描述我们思考世界的实际结构”,而修正性形而上学则试图“制造一个更好的结构”。斯特劳森进而将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形而上学归为描述性的,将笛卡儿、莱布尼兹、贝克莱的形而上学归为修正性的,而休谟的形而上学则“有时是描述性的,有时是修正性的”③。但在杜威看来,这两种形而上学在本质上都属于旧形而上学,因为它们只关心找出或制造一个关于世界的结构,而不关心这一结构是否能够为世界带来真正的更新。并且,尽管修正性的形而上学希望以一个更好的结构来替代已有的结构,但它所考虑的只是结构本身的优劣性,而没有对获得结构的方法本身进行反思。因此,在杜威之后,我们也许应该对形而上学再次作出区允将其区分为“描述性的”(包括斯特劳森意义上的描述性形而上学和修正性形而上学)和“方法性的”(methodological)。 我们现在要问的是:我们应该怎样来定位这样一种方法性形而上学?这一定位不但需要将它同一切描述性的形而上学区分开来,还需要将它同单纯的方法论区分开来。这个任务的困难之处在于,既然方法性形而上学本身就是反对抽象概括并以具体的问题解决为理论旨趣的,我们又该如何对此进行“描述”或“叙述”(任何描述或叙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抽象性和还原性的)?为此,我希望从一个关键性概念——“交缠的事件”(entangled events)——入手来把握杜威的形而上学。在我看来,杜威在各个层面上对形而上学所作的思考都可以追溯到这一概念。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一概念可以代表杜威的形而上学,而是说,这一概念是一个必要的生长点,离开了它,杜威的形而上学不可能呈现当下的形态,我们也不可能对这种形而上学作出准确的把握。 既然方法性形而上学在引导经验的同时也接受着经验的指引,在经验中探究这一概念的具体内涵就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并且,既然杜威哲学的根本意图在于探索经验的不同“模式”,我们也有必要为了探究的明晰性将经验区分为直接的经验进程、经验的工具化进程,以及作为完成形态的审美经验。不过,这种区分本身也是工具性的(instrumental),而不是绝对的(比如,直接经验也可以是工具性经验)。我将逐一探究这个关键概念是如何蕴涵在不同的经验模式当中的,并在最后给出一个简明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