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86 文献标识码:A 对于德里达早期对胡塞尔的解构,西语学界的研究已历数十载,形成了或赞赏或批评的多种解读方向。①这些解读分别以各自的局限警示我们:一方面,不应将解构思想的形成直接等同于现象学批判的成功,因为解构与现象学之间不存在简单的否定、替代关系;另一方面,也不应违背德里达的声明,把他的工作仅仅视为对胡塞尔的一个“评论”或“阐释”②,继而站在胡塞尔思想的立场上,以德里达对现象学理解与否、忠心与否来评判解构的最终价值。因此,我们不预设立场,而是尝试通过《声音与现象》与相关的胡塞尔文本的对勘,揭示德里达与胡塞尔对相同问题之理解的差异及差异的根源。这一解读策略引向了一个新的发现:德里达与胡塞尔的“争辩”很大程度上激发于二人对相同概念与论点之理解的彼此错位,而这种错位最终又源于二人原初的关注焦点的差异。 一、声音与意识 德里达将“声音”(voix)与“现象”并列,足见“声音”在其话语中的中心地位。后来他更是把他所解构的整个形而上学传统标示为“声音中心主义”。经过笛卡尔的普遍怀疑之后,世界的自明存在已经被摧毁,世界的在场必须建立在意识的在场之上。“作为意识的在场的特权只能够……特别通过声音被建立。”③胡塞尔现象学不仅没有摆脱这种特权,反而“运用最细致的批评发掘了被形而上学全部历史所包含的声音的必然特权的种种根源,并将之彻底化”(第18页)。那么,声音的这种特权是如何可能的呢? 在《声音与现象》第一章中,德里达不假论证就直接认定:“胡塞尔保留了口头话语对表达的专门权利。”(第21页)口头话语与声音的关系毋庸赘言,那么声音就获得了规定表达的特权。然而胡塞尔明确指出,表达的形式还包括文字等其他形象,它们作为感性符号分享着对表达的权利。④精读《逻辑研究》“第一研究”的德里达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那么他唯一可行的自我辩护就是:声音特权已经潜藏于胡塞尔的话语中,只是不为胡塞尔本人所知。这一特权在以下几个节点中偶露端倪:在胡塞尔对“表达”的所有阐释中,口头话语都被默认为范例;无意的表情、手势等被区别于话语,从而被排除于表达之列;孤独的心灵生活具有表达的纯粹性。贯穿以上几个节点的是一种潜在的认知:表达的本质,即含义(Bedeutung),只能活动在口头话语(即使是非告知的沉默)之中。含义与声音的这种排他性关系是如何建立的呢?回答这一问题需要我们摆脱话语与声音的“世俗的形式”,进入“现象学的声音”(第96页)。 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胡塞尔承认,沾染历史尘埃的观念对象只有通过语言的记录才能被“重新激活”,德里达顺势指出“意识的成分与语言的因素会越来越难于分辨”(第17页)。这种不可分辨性使得自身意识无法从自身中排除语言符号等指示性的存在,由此非在场与差异就威胁着自身在场的纯粹性。德里达认为,现象学用以对抗这种威胁从而维护在场的东西就是“声音”,它构成了现象学的核心。他对此进一步解释道:“现象学意义上的声音,是在其先验肉身中的声音,是在呼吸中的声音,是将语词的身体激活成肉身、将机体变成肉体——即精神的身体性(geistige Leiblichkeit)——的意向激活。”(第18页)我们知道,在胡塞尔现象学中,进行意向激活的先验之物就是纯粹意识。德里达也坦承:“声音是意识。”(第101页) 然而“这个意义上的‘声音’,在胡塞尔的现象学分析中是无处可寻的”。⑤这是因为胡塞尔并没有明确赋予口头话语以优先性。然而德里达却通过否定作为历史产物的观念对象的纯粹性,逼出了现象学借助声音建立意识在场的特权的结论。这种做法很奇怪。胡塞尔始终都在维护着观念对象在任何情况下的纯粹性,因而他本人不可能(即使不自觉地)对声音做出这种授权。德里达最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现象学为维护观念的纯粹性,不得不(虽然实际并未)授予声音以意识在场的特权。 可见,德里达的“声音”概念虽使现象学摆脱了作为非在场的语言因素的干扰,但显然不是现象学的一个避难所,而是德里达强邀胡塞尔入席的一场鸿门宴。通过对“声音”作为现象学核心的确立,德里达扫荡了显性的指示区域(对话、文字等等),从而把胡塞尔逼入孤独的自言自语(独白)之中。随后德里达发动总攻:从外部即“空间”维度上,先用符号的重复本性解构告知与独白的区分,进而指出,重复导致了意义的在场与再现之间的分隔,从而使独白丧失了纯粹性;从内部即“时间”维度上,依然是以重复敉平滞留与再现的鸿沟,进而以再现导致的差异与延迟,解构作为自身触发的独白的同一性。这场对声音现象学里应外合的围歼战构成了《声音与现象》的主体部分。下文两部分就致力于从内外两方面检验此役的战果。 二、符号与含义 让我们单刀直入双方的战场:独白,即胡塞尔所谓的“孤独心灵生活中的表达”,德里达称之为“纯粹表述”。在胡塞尔看来,独白与告知截然不同,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符号的存在与否。告知是在交往中进行传诉(Kundgebung)的表达,传诉就是语词作为指号对说者心理体验的指示。“被我们用作指号(记号)的东西,必定被我们感知为在此存在着(daseiend)。”相反,独白并不需要向他人传诉心理体验,所以,“在孤独的话语中,我们并不需要真实的语词,而只需要被表象的语词就够了。在想象中,一个被说出或被印出的语词文字浮现在我们面前,实际上它根本不存在”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