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世界女权主义哲学风潮涌入中国以来,女权主义就负载着个体言说权利的确立、性别平等格局的建构、女性本体存在的观照等“人的现代化”的重任。但由于世纪之交以来中国文学浸淫于强大的消费文化语境当中,女性作为言说个体,逐步失去了对社会、历史、现实、人性、心灵、生命等普世类命题的深刻观照和洞察。在此背景下,女作家鄢然的小说呈现出具有“新世纪女性文学革命”意义的创作趋向:作者有意识地突破“女性主义”视域的局限,不仅审视作为“个体之人”的知识分子女性在价值解构年代的精神困境,而且从更宽域的“性别立场”(第三性)探幽当代社会转型当中男女两性之间爱情、婚姻和心灵世界的深邃与奥秘;不仅从“文化记忆”视角,审视正在演进中的文明形态更迭与当代人的现世存在和灵魂诗意间的隐秘关联,而且从更为宏阔的“生命关怀”立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内在价值失衡和人文风景的现实失落进行意义构建;不仅从“心灵真实”的视域,讲述着中国崛起的浮华表象下个体之人的精神故事和生命之歌,而且以“知识分子”的角色担当为基础,谱绘着个体化年代的价值体系建构图示。鄢然将现代个体经验、知识分子立场、女性主义视角、生命关怀意识等价值领域进行有意识的嫁接和重组,丰富和拓展了作为女性个体化写作的意义空间、话语方式和辐射范畴,开拓了新世纪女性写作的个人叙事与宏大空间相结合的“第三种”写作范式。 一 “孤独之魂”:浪漫心灵图景的蜕变镜像 在全球经济化浪潮和高科技迅速发展的推动下,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正褪去其乡土中国的社群底色,个体化的言说权利,逐步从政治重负、文化重负之下,转向经济场域。言说空间在获得极大拓展的同时,原有的价值依托也走向坍塌,但新的价值空间却并没有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经济发展的跃进而成型、巩固和夯实。个体在获得现代性所一直幻化的“自由”景观之时,却由于自由的“虚空”,陷入了自由的“孤独”。鄢然在其长篇小说当中,演绎着“孤独”这一当代个体之人共同的精神困境。这种“孤独”负载着人类主体性的觉醒,同时也伴随着精神信仰的失落,是人在“被启蒙”和“反启蒙”之间无法进行有效调和之后的悲剧性状态,是人类精神的形而上追求与人类现实生存处境的矛盾产物。 一方面,鄢然小说世界的孤独景象,来自于个体“存在”的“精神世界”。鄢然再现了当代女性挣脱了非自由的外在钳制之后,个体浪漫主义精神的失落和荒芜,内蕴着女性身份主体认同重建的期冀。《昨天的太阳是月亮》中的蓝白不断纠葛于旧爱与新欢、回忆与展望的孤独境况当中。《baby就是想要》中的叶心茹一直深陷于对“孤独”的恐惧和拒绝的理性和感性的自我辩驳漩涡,并以“未婚妈妈”的身份终结。《角色无界》回荡着文化隔绝和根基虚空环境下一个个孤独幽魂的呐喊,绝望的“孤独”也是雪珠精神的“真实存在”。《残龙笔记》展示出小雨在成长阶段与家长、学校、社会隔绝状态下的“孤独”。鄢然透视到了当代个体之人普遍的浪漫主义精神的蜕变,人由于物欲主义的挤压,走向了被个体“孤独”统摄和无法走出的迷宫。爱情的消解,浪漫的缺失,意义的解构,人在主体性确立之后,又无可避免地陷入孤独之神的玩弄之手。 另一方面,鄢然小说当中的孤独,还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异质化”,体现为个体“社会角色”的孤独。它来源于个体之网当中基础单元的无所依傍,个体之间信任感的严重缺失,物质主义流行观下人性之恶的无限膨胀,“个体的自我与社会角色之间存在着严重的矛盾”,①来源于个体与社会的距离感、陌生感,甚至是排斥感和抗拒感,“他人即是地狱”般的社会孤独,揭示出在个体化时代潜藏在人与人关系背后的荒诞和苍凉,个体之人在当代分离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成为无处遁隐的固化位所。《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当中,人与人之间不断处于角色疏离化的循环模式,如蓝白游离于多重社会角色(娱乐界记者、知识分子、单位下属员工、离异女性等)的尴尬和妥协当中。社会角色和本真角色的矛盾和错位所造就的悖论式孤独,迫使每个人深陷现代社会的丛林角逐,在操守、尊严、高贵与出卖、谄媚、倾轧之间徘徊,并依靠种种违反人性本善的行动,来求得社会角色的定型和发展。 知识分子的睿智、深刻和冷峻,让鄢然洞悉到了人与社会之间的疏离感和孤独感,甚至爱情、婚姻、友情之间的疏离和拒斥,都隐含着深刻的社会角色阻隔。悄然无息的个体化社会的到来,使每个个体不得不承担多重生活角色和社会角色,这些角色早已将个体之人的本真所遮蔽,角色之间的分裂、矛盾和冲突,让自我陷入孤独的虚无,“个体化的面孔是双重的,体现为‘不确定的自由’……‘解放’和‘异化’通过政治化学作用形成了一种易爆混合物。”②每个人都成为社会法则的柳絮,在纷扰复杂的挫败、进取和妥协中,成为社会机制规约下的角色“单面人”。个人的信仰、现实的静好、安全的缺失,社会之网支配着每个人的生存轨迹,使人沦为社会之主的奴役,丧失了本我,成为无法找到社会价值、社会信仰、社会认同的孤独个体,催生了人与人之间在角色认知蛊惑下关系的扭曲与畸形。 二 “角色间性”:人性沉沦境遇下的精神救赎 鄢然在错综复杂的社会机制、两性关系、历史变迁、命运颠沛的整体格局中,思考着个体之人的卑微,审视着平淡生活的荒诞,反思着生存虚无的冷峻,演绎着个体之人所必须面对的“本真消解”、“家园荒芜”、“存在虚空”、“意义解构”等存在性“苦难”,并以“表现”的方式进行着拯救之径的思考,重建着以“人性”和“大爱”为核心的“信仰之光”。 首先,面对个体之人“本真性”沉沦的境遇,唯有对社会性进行祛魅,回归、重觅人性原初的本真,才能解开“我是谁”的认知难题,鄢然以“性”之真来实现对“灵”之真的“救赎”。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具有对主体性完善的超越诉求,虚空的自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如同西西弗斯之谜咒,人只有在不断的自我抗争中,人的本质力量,人性复杂的潘多拉盒子,才能释放出流光溢彩的绚烂。鄢然小说当中对社会化氤氲下个体之人“本真性”沉沦的救赎,就表现在个体之人对“性”飞蛾扑火般的感性激情和主动执著当中。“性”已经演化为蓝白(《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反抗人类精神荒漠和个体孤独虚空的话语符号,是褪掉所有角色重负后的本真面对。“性”是叶心茹(《baby就是想要》)验证“人性”和实证“本我”的存在方式。“性”同样是雪珠(《角色无界》)随时激发“自我男性认知”的外在场景和视觉记忆。懵懂少年小雨(《残龙笔记》)对自我性别的认同,同样也是通过“性”的场景来完成。尽管这些作品当中知识分子女性的道德理性,使她们的浪漫主义梦想走向溃败,但在失败中,她们也确立了对“本真存在”的信仰建构和人性守望,从这一意义上讲,鄢然的小说具有了对人的本质化救赎的深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