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弧在台湾张迷心中,登场甚早;可是正式成为张学研究题材,却来得晚。桑弧最早出现在张迷的视野中,是水晶为了流行歌曲去访问宋淇: 我想他(指费穆)有点小聪明,他的电影我从来不看的。那么,文华表面上是知识分子,主要是苦干那批人,包括黄佐临、曹禺、张骏祥、石挥、李丽华、桑弧。桑弧同张爱玲两个人是好朋友。张爱玲的剧本,有一个条件,非桑弧导演不可,别的导演她宁可不写。她第一个戏是《不了情》……(《流行歌曲沧桑记·访宋淇谈流行歌曲及其它》) 宋淇老先生想说什么,现今看来,其实早已呼之欲出:他误以为水晶颇受张爱玲看重,正打算将自己的疑团和盘托出呢;可惜水晶身为一代张学专家,并没听出端倪。我跟他接触甚多,水晶平生最自豪的是张爱玲的文字看得熟极而流,果然这场访问就落入他自己的文字障:“张觉得很遗憾,因为陈燕燕穿了那个黑袍子,陈看了很不高兴”。他这么一段背书,显示自己对张爱玲新出的文字看得多熟(在宋淇前面款摆这个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结果就是话题就此转了调,而且要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没有转到正轨上。那就是宋淇最后提到,听说文华的《哀乐中年》有她的份儿:“对了,张爱玲的touch,桑弧写不出来,没有那个灵气。我问过张爱玲,她说你不要提,你不要提。她大概和桑弧有相当的感情(宋老先生苦心孤诣地又把话题给兜回来),帮桑弧的忙,实际上,张的第一个电影剧本是《不了情》,第二个是《太太万岁》,第三个是《哀乐中年》,第四个是《金锁记》——” 这篇访问发表在1983年12月,从那时起,不断有张迷皓首穷经地钻研《哀乐中年》,希望能比别人多寻觅到什么秘密。可惜时至今日,唯一能够证明的就是他们的张学企图心统统都白花了,迄今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哀乐中年》是张爱玲的作品。 家父家母都是专业新闻科系毕业的新闻工作者,我自己打从大学毕业站上新闻岗位为止,和台湾全部大报长期合作,现今也仍旧算得上媒体从业人员。衡量任何一段资料,专门的功夫就只有史学与新闻学,可惜的是,不知有多少人认为这两项专业可以无师自通,甚至速成。看见有人拿几个粗糙的标准,比如恶意贬抑“想必如此”、“理所当然”这几个史学常用词汇,就仿佛有了什么高人一等的讲究。水晶这篇访问,尽管可取之处甚多,但就桑弧这部分评判,不单没有彰显原可揭露的重大事实,反而留下误怠无数后人的“线索”,这就是一桩新闻学上反面教材的例证。 坦白说:现今大家对桑弧那么好奇,除了他是“张爱玲又冒出来的恋人”,另一个不正当的心理,就是企图从《小团圆》中去建构她的生平。对于一部摆明不是自传(自传体小说不能拿来当自传用)的小说,只要从真正的史学角度衡量,这其中的荒诞可想而知。为此,笔者早在2010初发表的《宋淇与张爱玲》提到:张爱玲认识宋淇之前的剧本,包括广为人知的《不了情》、《太太万岁》和《金锁记》。因《太太》改编自国外话剧,剖析价值首推《不了情》:年轻女子在都会谋生,却和中年男子卷入不伦,具有自传色彩。由于《小团圆》里对此片拍摄前后着墨甚多,出版后掀起一股“对号入座”风潮,对书中角色燕山现在众口一致地说是桑弧,笔者有不同的意见。 《不了情》由桑弧导演,张爱玲编剧,刘琼主演;《小团圆》里的《露水姻缘》(可与《不了情》对照),则由燕山自编自导自演。 桑弧肤色深,除却两道浓眉,相貌平常。他原系编剧,拍《不了情》时刚转任导演,当时还嫩得很,连帮他们拉拢的龚之方都还以为他要比张爱玲小一岁。解放后桑弧连导两部巨片:越剧《梁祝》和《祝福》,前者是共和国第一部彩色片,后者是鲁迅原著,由当时内地最大明星白杨主演。 刘琼在中国影史的重要性更甚于桑弧,外号“中国的葛雷哥莱毕克”,是孤岛时期最红的男星。因中共建国时还在香港从事政治活动,被港府驱逐出境后,已无法恢复过去的巨星地位;转作导演后的名作有《阿诗玛》。刘琼外貌当然英俊得多,他是当时个头最高的小生,肤色白皙、五官深邃。 看《小团圆》对燕山的描写:“她完全能够想象。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这是刘琼在《不了情》中的扮相。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金碧霞》。 演员出身且能演干旦,之白、之俊秀可想而知。事实是张爱玲刚回上海时写英文影评维生,评过刘琼自编自导自演的《燕迎春》,刘琼在片里饰舞台演员。 楚娣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真是漂亮。” (蕊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对燕山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 燕山是这样俊美的小生,光这点,无疑和刘琼更为吻合。 笔者的论点其实至此应该已经相当清楚:燕山并不等于桑弧、当然也不等于刘琼。这个“角色”,与我阅读到的张爱玲致宋淇书信,其中对桑弧的看法南辕北辙。根据目前现有张学的大部分研究,对电影史料的基本连结都很不够,更不要说专业的影评甚或历史人物的分析。我因两岸过去分离,对解放后的影史也多有初学乍练之处,本文只能算是对桑弧研究的“初探”。 在从事张爱玲研究之前,笔者写了相当多的老上海文化研究,最主要的就是老上海的电影,关注的焦点自然包括文华电影公司,包括帮助他们打天下的刘琼与李丽华——甚至于,笔者后来还做了这两位前辈的访问!投注的心血不可谓不深。但由于台湾的电影论述系统在1949年以后关注点转往香港——包括刘琼与李丽华皆前往香港发展,我投注的脉络,变成台湾和香港的“后上海文化”研究,这样一来,就与滞留在大陆的桑弧产生断层。实际上,早些年在台湾,甚或是美国,要研究大陆的电影文化,除非是附属在“敌情研究”之下的边配,才可能获得残羹冷炙的材料。对笔者这样毫无政治意图的文人来说,诚属不可能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