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小说文体破坏的过程就是一步步远离小说的过程。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显然是文体“越界”行为最多的人,他不喜欢重复自己,“自我重复不是一件能让人打起精神的事情”①,他甚至公开宣称“我喜欢冒险的写作状态”②,希望能实现“文体破坏”与“文体置换”目标。③文体上的频频“出轨”吸引了论者关注,但对文体过多关注也遮蔽了诸多关键问题。对韩少功而言,文体不仅仅是落实到形式层面的因素,而是内心一种精神牵引,文体之“变”和精神追问之“常”构成了作为整体的韩少功,显示了他写作行为与生存实践之间的深层联系。 以1985年为界,韩少功的小说创作体现了明显的阶段性。尽管在“写什么”上,有着固定的观照对象(“知青经历”始终缠绕其笔下),但在“怎么写”上,却体现了明显的文体意识。直到《马桥词典》出现,他对小说文体的拆解才真正开始,此后的《暗示》走得更远。在不断越过小说边界进行文体破坏后,韩少功似乎很难专注于严格意义的小说写作。 如果说《马桥词典》的出现,表达了韩少功针对传统小说本质化因果关系叙事理念的不满,那么,我们可以将他写作的动因归结到对“怎么写”这一技术问题的思考,及写作方式的调整。到写作《马桥词典》,韩少功明确表达不满,他说:“我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④对韩少功而言,“情节性很强的传统小说”就是即他“文革”和伤痕反思时期的小说。“一个好的情节永远不可能是秩序井然、完整统一和绝对单纯的,原来的混乱、杂多和繁复的某些成分必须保留,否则,情节就会缺乏生活的气息。”⑤作家通过叙事理念的掌控,凌驾于生活和作品之上的姿态,激起了韩少功的不满,以致在《马桥词典》正文中,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表达创作动机,以表明对传统小说因果铁律的坚定怀疑,和对传统小说粗暴处理生活的反感。 《暗示》显然走得更远,也许,其极端的文体破坏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动因。他文体的打破显然不仅仅停留于对小说文体的不满,更何况,他承认,“人物与情节一直是小说的要件,今后恐怕还将是小说的要件”⑥。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我们承认,形式意味着和我们身边历史的对话能力,那么,自80年代开始的小说的文体探索和实验,正意味着这种对话能力的逐渐增强和拓展,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对现实的复杂性的深刻把握”⑦。确实,对韩少功而言,尽管他珍惜小说家的名号,但他更为看重的却是和“身边历史”的对话,解构传统小说文体,必将从根本上改变韩少功作为小说家的面貌,其身份的改变成为他在和身边历史对话过程中,寻求到一种新的表达方式之前面临的首要问题,而这种改变主要表现为“小说家”向“小说家和散文家”并置的转移。 韩少功对自己作品的文体归属,显然有过认真思考,他借助《暗示》,曾坦率表达:“我想把小说做成一个公园,有很多出口和入口,读者可以从任何一个门口进来,也可以从任何一个门口出去。”⑧韩少功通过《暗示》所进行的“文体破坏”,其用意是要打破小说类似公园的形式桎梏,在给读者提供更为开放空间的同时,也给自己开拓更为开阔的表达领地。只要稍稍留意到《暗示》所关注的主题、所涉及的领域及所探讨的问题,就可发现,传统的小说形式,根本不可能给他提供如此自由而开阔的空间,而他之所以在同一文本中,要涉及如此多的内容,恰恰意味着韩少功想通过完整的形式,来表达对世界的整体思考,但文本所呈现的最后结果,却让他无奈发现自己已无法把握世界重心,无法对斑驳世界作出整体解释。《马桥词典》固然以词条形式打破了小说边界,但时空的完整、小说要素的保留,使得它依然是一座充满文学氛围的诗意公园,而《暗示》随笔、杂感、笔记小说共存的混合文体特征,则明晰传递了一个信息:在打破小说文体,丧失通过小说方式建构世界可能后,韩少功终于通过《暗示》的文体实践,找到了通过随笔体来建构另外世界的可能,“现代社会里传媒发达,人们很容易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一个文学写作者描述这些事可能是不重要的,而描述这些事如何被感受和如何被思考可能是更重要的。这就是我有时会放弃传统叙事模式的原因。我想尝试一下将笔墨聚焦于感受方式和思考方式的办法,于是就想到了前人的笔记体或者片断体”⑨。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自《马桥词典》开始到《暗示》成熟的“文体破坏”的创作实践,更深刻的原因是韩少功已经无力从对世界的观照中,获得一种本质化理解的精神困境。《暗示》“笔记体”或者“片断体”的写作方式,既是他主动思考写作方式的结果,更是他陷入精神困境后的无奈选择。当韩少功始终站在思想前沿,力图通过思考从整体上把握世界时,无法解读的现实和无从表达的生活,成为他遇到的现实难题,并在这一难题逼迫下,彻底放弃了对小说边界的坚守,选择了《暗示》般驳杂的表达方式。对韩少功而言,小说文体不仅是写作技术问题,它意味着写作行为与生存实践之间的深层联系,意味着坚守小说纯粹之途的步步退却,和精神追问的步步逼近。韩少功文体之“变”的背后是他精神追问的持久和恒定,而他对小说文体的最终放弃,终于暴露了他作为一个思想者的精神困境。 对韩少功写作行为和生存实践之间深层联系的思考,意味着我们需要从整体上考察韩少功的思想资源。他丰富的文学实践、文学行为和文学写作互为话语的状态无不提醒我们,韩少功驳杂背后,存在人们能够感知的精神内核,包含着可以开启他文学世界的精神密码。从当代思想流变的层面而言,韩少功的创作凸显了当代作家必然面临的三重思想资源:西方理论资源烛照下的“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的”悖论表达;中国革命实践经验的左翼资源;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其中,“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主要表现在韩少功创作中对地域文化和民间智慧的重视,以及人格特质中担当情怀的承续,而并未从表现对象的恒定和理论视野上对韩少功形成决定性的影响。因此,本文主要论述另外两重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