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因其特殊的精神气质和文学态度而分属不同的季节。俊爽的抒情性作家属于春季,热烈的浪漫型作家属于夏季,多愁的感伤型作家属于秋季,峭厉的讽刺型作家属于冬季。然而,路遥却很难被简单归类。他有春天的温暖,有夏天的热烈,有秋天的感伤,也不乏冬天的冷峻。也就是说,他以春夏的季节性特点为主,间杂着秋的沉郁,另外,还有一个更深隐的层面,即冬的冷厉。这属于冬天的叙事和修辞,就是反讽(irony)。 弗莱认为irony“适用于全然现实主义的内容,又与作者含而不露的态度显得很协调①。事实上,所有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在叙事方式与修辞策略上,无妨风貌各异——既可“含而不露”,也可形诸颜色,但是,就其基本的精神姿态而言,都应该是反讽性的。毫无反讽精神的文学,既不是现实主义的,也不可能是伟大的。“反讽”就是“批判精神”的另一种表达。 作为一个以春夏为其主体类型的作家,路遥的叙事态度温暖而热情。他向不幸的人祝福,向高尚的人致敬。他赞美生活中的美好事物,鼓励那些陷入困顿的不幸者。这很容易给人造成这样一个错觉:路遥是一个轻飘飘的“励志型作家”,而他的作品则是甜腻腻的“心灵鸡汤”。换句话说,人们会觉得他缺乏批判的自觉和勇气,缺乏反讽的锋芒和力量。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路遥的叙事,固然温和而中正,但绝非四平八稳、温温吞吞的那种。也就是说,在路遥的小说叙事中,始终都有一个启蒙和批判的维度,始终都有一个反思和反讽的空间。他将批判的锋芒,指向造成动荡和混乱、贫穷和愚昧的“极左”政治,指向农村的根深蒂固的保守意识,指向自私自利的生活态度和社会现象。他带着关切的焦虑,反思造成生活停滞和倒退的原因,寻求摆脱生存困境和道德困境的路径。 十几年前,我曾在一篇纪念路遥的文章中,批评他的写作是“宽容的同情多于无情的批判的写作”②。是的,尽管我们迫切需要鲁迅式的针砭,需要果戈理式的讽刺,需要马克·吐温式的戏谑,但是,路遥却无法为我们提供这样的叙事和修辞。因为,决绝的批判,无情的嘲笑,犀利的讽刺,既不符合他的个性,也不是他擅长的风格。就其天性来看,路遥的性格中有幽默的因子,但是,缺乏那种纯粹的批判倾向和凌厉的讽刺意识。他的反讽更多的是一种直接的经验性反应,而不是纯粹基于理性自觉的思想性反应。王安忆提供的一个细节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1990年初春,王安忆结束陕北之行回上海,在为她饯行的晚宴上,路遥“发火了”:“不知怎么说起某些前辈经历一生沉浮,到末了却还放不下名与利这两件东西,为他们深表遗憾。说到此时,桌上有一位朋友,指着路遥、莫伸和我这些所谓青年作家说道,你们先别说这些话,到时候你们也会变成这样,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过不去。我和莫伸听了这话,虽有异议却还能保持沉着应对的态度,不料路遥却陡地站了起来,说道:不,你说的不对,人和人不一样!那位朋友却坚执不移,连声说:就是这样的!路遥再一次对他说:人和人不一样。可他不听路遥说,路遥便去扯他的袖子,一定要他听,他说:人和人不一样,我小时候没穿过裤子,这怎么一样?那朋友就是不听路遥的,只是说:走着瞧吧!这一回路遥是真的动怒了,他恨不能立刻就证明自己,可是语言显得那么乏力。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路遥大声说话,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一句类似戏言的假设为什么会伤了路遥的心,他竟会如此激动,而他那句‘我小时候没穿过裤子’的似乎有些辞不达意的辩白却叫我一直痛心着。”③ 路遥的这一通“发火”的话,无疑传达着丰富的信息,有助于我们理解路遥小说叙事的内在成因和基本性质:对他来讲,苦难从来就不是“戏言”,所以,什么都可以拿来嘻嘻哈哈地调侃,但是,苦难,不能;同样,对他来讲,经历过“小时候没穿过裤子”的苦难,人和人就“不一样”,而由这“不一样”的人写出来的作品,也必然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进入到写作领域,路遥也不会辜负自己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不会为了“名利”二字而出卖自己的苦难;因而,苦难既是他自己精神升华的力量之源,也是他展开反讽的激情之源和经验之源,——苦难而屈辱的生活经历,赋予他的写作以深沉的苦难意识和切实的批判意识,也赋予他以超越自卑和怨尤的理想主义精神和利他主义情怀。 当然,路遥的反讽不是“强性反讽”,而属于“弱性反讽”。在后一种反讽里,“作者的修辞目的更为隐蔽,不像强性反讽那样鲜明、强烈。这种反讽属于客观性的反讽,即作者通过对事象或人物行为和话语的相对客观的描写,来显示一种反讽性的意味。……它的反讽性意味是暧昧不彰的,需要经过反讽性阅读,才能被有效地识读出来”。④有必要指出的是,路遥的反讽却不总是客观性的,而多属主观性的,常常通过间接性的描写和议论性的话语表现出来;另外,他的反讽叙事也并不那么含混不清,闪烁其词,所以,解读起来也无须大费周章;他固然属于情感外向的抒情型作家,但是,却也有着很强的理性自制力,态度和缓,语调委婉,决不让自己的温情流于自怨自艾的多愁善感,也不让自己的不平凝结为坚硬而冰冷的恨世主义。 因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路遥的内心深处,难免也有股子郁郁然不平之气,但他却善于将它凝聚为理性的意识,将它升华为一种感召的力量。他的反讽是一把温柔的剪刀,恰似二月的春风,并不那么尖利和猛烈,使人在吹面不寒的温暖中,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力量,看见了一种内敛的锋芒。 从“新时期”所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到后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和《人生》,再到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路遥的反思意识和反讽意向,是一以贯之的。著名诗人和作家晓雷在《男儿有泪——路遥与谷溪》一文中评价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是正面讨伐‘文化大革命’的长篇檄文,在当时的极左浪潮的思维定式中,振聋发聩”。⑤从《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路遥的写作就热切地应和着时代的启蒙精神,大都具有自觉的反思和反讽精神。 路遥的自觉意义上的小说写作,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这是一个拨乱反正的重要关头。只有锐意改革,生活才有未来和希望;只有站在“改革”的立场上,文学才是有使命感的文学。所以,路遥特别关心一个作家对待“改革”的态度。有时,他甚至担心那些生前背着沉重因袭的作家,如果活在改革开放时代,会不会继续执迷不悟地做“凡是派”。据柳青的女儿刘可风在实录柳青晚年生活的《九年日夜》中记载:“作家路遥就问过作协的老人:‘如果柳青活着,不知他是“改革派”还是“凡是派”?’”⑥作为坚定的“改革派”,路遥对“个人崇拜”的本质和后果,对“两个凡是”的荒谬,都有极为深刻的认识。他的那些影响很大的小说,既是对改革的热情呼唤,也是对“极左”政治的深刻反思。他的反讽叙事,有着丰富的时代内容和历史内涵,本质上是社会性和政治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