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5)04-0044-09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4.005 自1908年问学于章太炎后,钱玄同就成了一个头脑“比太炎先生还要顽固得多”的复古分子,不仅主张推翻清政府以恢复汉族的文物制度,而且还认为应越过明朝和汉唐,“复于三代”。[1](P.113)他狂热地践行复古的主张,用小篆书写,行古代礼制,民初在浙江教育司供职时,还设计制作了一套深衣玄冠,穿戴着上班。[1](P.117)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刚一发表,他却出乎意料地迅速响应,致书陈独秀,力挺文艺改良之议,并痛斥“选学”为妖孽,“桐城”是谬种。[2](P.1)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高足,钱玄同的反戈一击让陈独秀和胡适喜出望外。陈独秀恭维他:“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3](P.296)尚在北美留学的胡适更是感到“受宠若惊”。[4](P.311)钱玄同从此变得十分活跃,不断在《新青年》“通信”栏发表长信,攻击包括古文、旧戏、儒道释乃至汉字在内的一切国粹,言辞之激烈令人侧目,他也藉此一跃成为《新青年》同人中举足轻重的人物。① 钱玄同何以会从狂热的国粹主义转到全盘反传统的立场上?钱玄同自述是因受袁世凯复辟帝制之刺激:“自洪宪纪元,始如一个响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5](P.281)②对这种说法很多人都深信不疑。周作人晚年谈到钱玄同,也认为是“民国初年的政教反动的空气”促使其转向了反复古。1915年的洪宪帝制和1917年的张勋复辟,“这两件事情的轰击”,使得“所有复古的空气乃全然归于消灭,结果发生了反复古”。[6](P.93)但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1914年9月28日,袁世凯率百官祭孔,意在为复辟帝制预演。钱玄同对此意兴甚浓,不仅索取了一本祭祀冠服图,还在日记中称“所定斟酌古今,虽未尽善,而较之用欧洲大礼服而犹愈乎!”[7](P.275)对袁氏遵行古礼似不无赞赏之意。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接受劝进正式登基,改国号为“中华帝国”,令人意外的是钱玄同日记中并无关于此事的记载。1916年元旦那天,钱玄同在马幼渔处见到官报,“乃知自今日始改称中华帝国洪宪元年,是民国历数尽于昨日。”下午他照常游玩中央公园并参观古物陈列所,晚上点阅廖平的《群经凡例》。[7](P.282)当天的日记语气平静,看不出他有多么愤怒。此后三天的日记均是读经论古,无一字提及袁氏称帝。1月5日日记中他又重弹用孔子纪年的老调,嘲笑“光复之后,浅人皆用民国前几年……至今则民国已成前代,吾不知彼等又将创为何种纪年?将曰帝国前几年乎?则自黄帝以迄清宣统四千余年中间,惟周称王,余悉帝国也。将称洪宪前几年乎?则洪宪之名,正如明之洪武,清之顺治,及日本之明治……”[7](PP.283-284)言语中既无亡民国的哀痛,亦无对袁氏倒行逆施的愤怒。 读他当时的日记,你的确感受不到袁氏复辟给他的刺激有多么强烈。印象更深的倒是他因个人生活不顺而不断发出的怨叹。1913年9月,他就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地理部及附属中学国文、经学教员,本想等来年秋天“收入稍丰”,接家眷来京,“不料为忌者排挤”,“所入不及百金”。同门马幼渔遂将自己的中学课程相让,但这样钱玄同每周的课时量就达到了19小时。[7](P.273)1915年后,他又兼任北京大学文字学教授,课时量更增加到每周27小时。[7](P.299)几乎每天都要上四五个小时的课,自然是劳顿不堪,他日记中便常有“甚惫”或“惫甚”的感叹。更不幸的是,家眷北来之后,病患不断,大人、孩子均先后染上白喉、猩红热等时疫,四子秉东夭折。在1917年1月8日日记中,他哀叹:“三月以来,心绪恶劣,至今尤不许我开展,且我自身亦难保此后竟不传染,思至此,愈觉闷闷不乐。”[7](P.300)没过几天,他家中又发生煤气中毒,“家中上下,人人患病”,三子秉弘和一女仆“人事不知,几濒于死”。[7](P.301)阖家诸般不顺,他心绪之恶劣可想而知。在1917年1月的日记中,他不断说些“人极无憀”(1月1日、23日、25日)或“余极无聊”(1月11日)之类的话,甚至对于平时所喜爱的逛厂甸这等乐事也“殊无兴趣”。[7](P.305)在1月13日的日记中他更声称“入都三年,心绪恶劣者三年”。[7](P.301)然而,正是在他最感侘傺无憀的时候,他却突然爆发了,在1917年2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2卷第6号上发表了火力十足的第一篇“通信”。因为生活不顺利而淤积的愤懑和怨怼,似乎全都借此得到了宣泄。 转宗今文经学 钱玄同激烈地反传统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消个人胸中块垒,态度的转变必定有着内在的思想动因。读他1914年后的日记,不难发现其间的草蛇灰线。 1914年2月,钱玄同尊今文经学大师崔适为师,“以札问安”,自称“弟子”。[8](P.134)崔适的《春秋复始》、廖平的《群经凡例》等今文经学家的著作从此成为他日常研读的案头书。章太炎专宗古文,钱玄同却“‘背师’而宗今文家言”[9](P.225),其间暗含着什么消息呢?今文经学尊今抑古,探求先圣之微言大义,强调要经世致用,至廖平、康有为辈出,遂有孔子托古改制之说,这对于长期受经义束缚的中国读书人来说不啻是一种思想解放。今文经学家通过考据辨伪疑古的手段,对钱玄同震动极大,他自此笃信古文经乃为刘歆伪造。连千百年来士人奉若神明的古文经也因有作伪迹象而变得不可信,那“史”、“子”、“集”中的书就更不可信了。既然传统典籍皆不足征信,那么载于典册的古代思想和礼法当然也都不足信了。“古”已不真,还怎么复古呢?今文经学的辨伪之学因而从根本上动摇了钱玄同复古思想的根基。1917年后,钱玄同思想更趋激进,不仅视一切古文经为伪造,还进而“打破‘家法’观念,觉得‘今文家言’什九都不足信”[9](P.225)。此时适逢《新青年》举起反传统的旗帜,风云际会,他也便因疑古而转向了激烈的反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