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说北京寺庙,法源寺很难排进前几位。这座藏匿于内城的中型寺庙,在名胜众多、古刹林立的北京并不突出。但是,如果将法源寺与北京联系起来,虽然只是两个词语的并置,却立刻显得不同之处:北京法源寺是真实的建筑空间;《北京法源寺》是小说里虚构的文化空间;北京法源寺则是网民们随手拍照、评点、上传的公众空间。在这一系列的演变过程中,法源寺的不同层面被有选择地凸显、删改、修正,添加了一重重不同的意义。 一 历史上的法源寺 法源寺始建于唐朝。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李世民深悯东征阵亡的忠义将士,诏令在幽州立寺纪念,至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建成,初名“悯忠寺”。武宗会昌五年(845)下令毁削佛寺,幽燕八州的地界上,只留下这一座寺院。①自此,这座寺庙不仅成为古幽州的象征,而且它的历史也与忠君爱国、悼亡追思脱不开干系:北宋末年,宋钦宗被拘禁在此;元初南宋遗臣、诗人谢枋得因受寺中曹娥碑气节触动,绝食而死;明末袁崇焕遭剐刑,其家仆收尸后在此超度亡魂。与许多古建筑一样,法源寺也未能逃脱火灾、地震等劫难,如今七进六院的建筑格局基本上是明代形成的。1550年左右,明朝将北京城向东北扩展,原本偏安一隅的悯忠寺被圈入城内。清雍正十二年(1734),该寺被定为律宗寺庙,传授戒法,并改称法源寺。②就这样,一千多年过去,朝代频繁更迭,宗教流派变迁,就连偌大的北京城都免不了变换形态,只有这座寺庙,虽不够显赫,却未曾湮灭,始终立在那里。寺里收藏的《悯忠寺重藏舍利记》中有“大燕城内,地东南隅,有悯忠寺”一句,这自唐会昌六年(846)保留下来的记录,后来竞然成为史地学家推断唐代幽州城规模和大致格局的有力依据。 虽然位置不变,但法源寺的气质或文化意蕴在各时期有所不同。它曾经地处幽州城外偏僻一隅,周边荒冢累累,弥漫着阴郁气氛,如今却置身北京城区二环以内的寸土寸金的中心位置,且承担着中国佛学院和佛教图书文物馆的功能。算起来,拥有约1400年历史的法源寺竟已是北京城里最古老的寺院了。它地处内城,规模不大,香火也说不上衰败。且这里学僧众多,虽是清净的出家人,却依然洋溢着与别处寺庙不同的青春与明朗的气息。有时还可见一千年长游人围着一两个学僧提问。长者经历的丰富和对生活的参悟是他们提问的资本,而信仰的坚定和教义的熟稔则是学僧信心的来源。僧俗对答之间,法源寺从一个单纯孤立的宗教场所转换成了宗教与俗世接触、沟通的所在地。每天香雾缭绕、课业频繁,院落里时常可见安详聪慧的学僧侍佛诵经。法源寺的建筑也具有寺僧自由居住的随意性'③寺庙没有专门的花园,却在院内遍植绿植,殿堂掩映于其中,更体现有无相生的禅意。其空间虽然不如郊野佛寺宽敞,但寺院里坦然摆放的日常佛具和生活用品,使宗教多了几分柔和的生活气息,少了一些神秘肃穆。 法源寺并不破败,却也没有什么显赫声名。本来,宗教就离寻常人生活很远,它又藏身市中心隐秘处。虽然规模不小、建筑古雅,却被周边的小区包围得严严实实。哪怕是经常活动在其周边菜市口、牛街一带的人们,也未必知晓或涉足过这里。卧佛寺、碧云寺,掩映在京西苍翠的山峦中,是踏青、消暑、赏红叶的盘桓处;雍和宫则顶着北京最大藏传佛教寺院的头衔,坐拥六万余平方米的与紫禁城近似形制的院落,气势恢宏、游人如织。对想要规避凡尘俗世的人来说,这里比不上潭柘寺的清净;对追求闲情雅趣的人来说,这里又没有大觉寺的玉兰、香茗和素斋。这里没有灵签、转世、舍利子之类令人眼前一亮的传奇宝物,甚至连座残破的古代宝塔都没有,最著名的建筑悯忠阁,也是1949年后修复的,算不上历史遗迹。法源寺没有这些亮眼的优势,它只能低调。 地理位置也是法源寺的短板。它地处内城,确实不偏远,但白塔寺、天宁寺等更具有优势,这些寺庙周围的建筑已在城市改造过程中拆除殆尽,院墙和碑塔直接面向街道,甚至连庙名也成为公交车站名,一切完全为交通的便利性来安排。而法源寺,好像是故意难为那些驾车造访的人们:它被密密麻麻的小区和社区公园裹挟,要找到它还得经过一个停满了车的单行死胡同。技术不好的司机想要通过它门前的小路还得小心谨慎。按照麦克卢汉“汽车是腿的延伸”的说法,深陷小胡同迷魂阵中的法源寺等于用一团由横七竖八的车辆和安居房混搭成的乱麻绊住了外人的腿脚。 现如今,很多寺庙作为当代城市的依附而诞生,为了某个历史典故重新粉刷贴金、招募僧侣,却看不到肃穆的积淀;还有些寺庙变成了景观项目,将焚香诵佛作为一种奇观的仪式展示在游客面前。这样的寺庙,虽号称宗教空间,但最缺乏的是宗教信仰。它们匆忙地将信仰叠加在一堆由砖瓦搭建起来的空间上,难以遮蔽的虚假从飘着油漆味的簇新的雕塑上流溢出来。而法源寺却让人看到真实:它得到了一定的保护却并没有太多的宣传;它有明确的功能定位,却是纯宗教的、专业性的,难为更多人了解和喜爱。它不时操办悼亡法事,却多半隐讳不声张。作为佛学院,它担负着佛法的传承,作为佛教图书馆,它负有经典保藏的义务。在“槛外人”看来,法源寺是举足轻重的,它是寺庙中的务实派,顺理成章地保持低调。功能明确的法源寺是鲜活的,专业性的法源寺是严谨的,青年学僧众多的法源寺是易于沟通的。它既没有因过于严肃的宗教气氛而与日常生活划开界限,也没有在商业化的社会里失去神圣空间应有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