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4日,在北京召开的京津文艺干部大会上,周扬批判胡风以及“他们小集团”。鉴于胡风和丘东平的特殊关系,又碍于丘东平的英勇早逝的事实,周扬只是附带评说被纳入了“小集团”的丘东平,认为他“为革命牺牲是值得尊重的,但当做作家来看,那死了也并没有什么可惜”①。周扬话中有话,充满着张力,更富有杀伤力。此后,以周扬为基调的关于丘东平的文学评价,一直是分裂的。三十四年后,一部以丘东平自杀为题材的小说《东平之死》②发表,再次呼应着周扬的“话中话”,将丘东平人与文的价值分裂评价凸显为热门议题。当然,人与文的价值分裂评价也算是一个古老的问题。③ 纵观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关于丘东平的文学写作、文学史意义的评判,恰恰又多是基于上述文学史实和人事纠葛展开的,少有人能全面、综合地论及丘东平写作艺术特质、潜质和历史坐标的独异性。这一点,可以从丘东平诞辰100周年召开的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的情况得见。这本名为《丘东平研究资料》的论文集,基本上呈现了既有的丘东平文学研究水准与格局。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丘东平的作家论。作家论,自然是基于文学史或文学思想史的背景,有从立场和群体归属讨论,如革命文艺战士说、革命作家或左翼作家说;也有从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发凡,如胡风的文艺理论与丘东平创作的关系、战场英雄主义问题等的辩驳。另一类,就是关于丘东平的创作论。创作论,则有从抗战文学立论,也有从现代战争文学立论,也有从叙事文学立论。此外,还有大量有关丘东平具体作品的文本分析。 由上可见,丘东平的文学写作,迄今为止并没有因为他在战争题材上的非同寻常的密集度而获得标举,而是被迅速纳入了既有的作家论和作品论的研究格局中,因此一直无法更好地认知其艺术特质和文学史贡献。事实上,作为作家的丘东平,其特质正是其特异的、高密度的战争书写,以及其充盈着战火气息的战争经验传达。不仅如此,丘东平朴素战争情感的全面抒写、“奇诡狞美”④的战争叙事风格、模糊的战事处理模式,不仅凸显出了现代战争中的人欲之力、人身之蛮、人居之野、人性之美,也真实记录下了现代战争与现代东亚历史、现代人之间活脱脱的血水交缠与白刃战般的搏击,更从战争与人的关联——工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结合部——呈现出另外一个现代性的审视角度,在人性与文明的高度有着独到省思。 现代战争是文明社会的产物,但现代战争同样是野蛮的,其野蛮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和其他许多战争文学作家一样,丘东平笔下的战争书写,有民族国家的立场,也有政治意识形态的立场,但这不是他探究的着力点,他的“目标显然高于一般的爱国宣传”⑤。丘东平是主动沉入战争当中的写作者,正如林岗所言:“革命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日常生活……革命不是一种有待深入的‘生活’,而是生活本身。”⑥倘若把“革命”换成“战争”,基本上可以概括丘东平之于战争和战争文学的特殊关系。 除了“主动地选择战争,并以士兵的身份进入战争”⑦的独特姿态外,丘东平战争叙述的维度就与众不同——他特别敏锐而勇敢地看到了战争本身的野蛮和反人类、反文明的荒诞,也看到了抗日战争中“正面战场的阳光与阴影”⑧。而关于战争的野蛮和反文明、反人类的一面,此前并非没有人发现,但在开掘现代中国战争的“蛮”性方面,在同代的中国作家中,丘东平实在是少见,甚至是仅见的一个。 现代中国战争的“蛮”性,体现为其爆发频仍,密度大、数量多、场域广。这自然是因为现代中国社会变革与政权更迭迅易。而另一方面,现代中国的变迁则又异常沉滞与缓慢,循环往复。从地方军阀的成王败寇,到抗日战争的义旗辗转,从中国军队内部的自我倾轧,到异族铁蹄的灭绝摧残,期间所经历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战事,年轻的丘东平大都亲身经历过。在《沉郁的梅冷城》里,克林堡与华特洛夫斯基之间亲兄弟的手足相残,却导致了一百七十二个无辜的生命转瞬即逝;《马六甲和神甫》中,地痞马六甲和保卫队一样,肆意掠夺教堂和神甫的财产,甚至以掠夺和杀戮为唯一的生人之乐。许许多多的生命在戏弄、嘲弄和戏耍中变得毫无尊严和意义,盲目而且麻木。正如小说里写的:“人们传说着失踪的神甫已经死了,教堂里的神甫变换了一个,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了,大概他们以为失踪的事对于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区别上也有点关系的。”⑨叙述类似的惨剧连环,丘东平的笔调平稳沉郁,乃至是阴冷短促,无论句式还是词句,都呈现出对战争之蛮的直截了当、深入骨髓的把握和感知。《沉郁的梅冷城》里,面对一百七十二个鲜活人命陨灭的弹指一挥间,丘东平却仅仅用了两句话叙述,外加一句“独语”便戛然而止: 华特洛夫斯基是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的,他命令保卫队驱散了群众之后,随后即把克林堡捆缚了,给五个保卫队送回家去。 因为,他说: “克林堡今日得了疯狂的症候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保卫队便枪决了那一百七十二个。⑩ 此类战争蛮性叙述,把一出出酷烈悲剧,写得像一阵风似的。杀人者和被杀者一样,麻木不仁。这一切又都呈现在叙述者刻意装出来的冷漠中。热铁与热血,刹那间凝聚在生冷的死水中,令人感到寂灭与痛楚。想必这就是丘东平战争蛮性写作的魅力与张力之所在。倘若抛开诸多因素,就战争本身而言,无非就是你死我活的生命搏击,就是野蛮厮杀。其手段和惨烈程度,并不会因为源于文明世界就变得文明起来。丘东平的战争书写,敢于直视战争朴素的缘起与本质,不回避然也不止步于此,这就是他对战争之“蛮”的体味与传达,也正是他战争书写的平实有力、震撼人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