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7-0098-06 自1990年代以来,随着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和对文化保守主义的重估,有关中国现代文学中“新古典主义”的讨论不时见诸各种论文。它们大多在与欧美新古典主义文学的比照中来界定“新古典主义”,主要围绕学衡派等与欧美新古典主义理念有关或相近的文学思想来展开,却很少关注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新古典主义倾向。 在中国现代诗歌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对古代诗学传统和古典审美理想的自觉追溯和坚守也时隐时现。从胡适对宋诗传统的认同,到郭沫若对诗骚楚韵的呼唤;从新月派诗人对古典诗歌资源的自觉吸收,到现代派诗人对古典诗学理想的有意追寻,都可以说是古典诗学传统在现代诗学中的顽强表现形式。艾略特说:“诗比任何别的艺术都更顽固地具有民族性。”①但中国现代诗学对民族性的坚持,更多的是以对古典传统的认同和归顺来表现的,这在世界现代诗学中似不多见。 学界很少将这种对传统的认同和归顺纳入世界性文化保守主义潮流中加以考量,因而也很少意识到它其实与新古典主义文化理念和美学理想有关。尽管不同诗人和诗歌群体的诗学目标及其侧重的传统并不相同,但在其现代性追求中维护传统审美准则和审美理想的努力却清晰可见。本文所说的中国现代诗学的“新古典主义倾向”,就是指在融入世界诗歌潮流过程中以固有诗学传统和审美理想对现代诗歌的规范。 这种新古典主义诗学倾向,并不完全是受欧美新古典主义思想影响的结果,它也是在外来诗潮冲击下主动维护中国诗学传统的努力。实际上,在激进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色彩保守的外来新古典主义文学观,很难获得整个中国诗坛的公开认可和全盘接受。从形态看,可称为新古典主义派别的现代诗人群体也寥寥可数。但对传统诗学理想和原则的自觉维护,却渗透在中国现代诗学的发展过程中,它常常与外来新古典主义诗学观合而为一,对强调“个性”、追求“独创”的现代诗歌形成潜在而又强大的制约。其中可以指认出许多属于中国新古典主义的诗学要素,如注重以传统审美趣味为本位吸收外来影响,注重情感节制及表现的含蓄委婉,等等。 “新古典主义”一词来自西方。从外延上说,它首先是指一套“从古代继承下来并在十六、十七世纪的意法两国得到发展和定为法典”②的文学批评体系;其次,也是指在欧洲“前后持续近两个世纪之久”的“文艺思潮”③;最后,在最宽泛意义上,它是一种普遍的文学思想和观念。韦勒克指出,西方现代文学中出现了“新古典主义原理复活的趋势”④;英国学者多米尼克·塞克里坦则认为,古典主义“仍然活在许多现代的艺术作品之中”⑤,他们所说的活跃在现代文学中的“新古典主义”或“古典主义”,都是指这种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思想和观念。本文也是从这个意义上去讨论“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新古典主义”问题的。 欧洲“新古典主义”概念,是“古典主义”的衍生物。韦勒克曾提到,19世纪中后期有英国学者用“新古典派”一词来指称“那些按照古典的模式来形成自己风格的作家”,以把他们“和古人加以区别”⑥。塞克里坦也认为“新古典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差别在于“将现代的古典主义同希腊和拉丁的古典主义区别开来”⑦。陈独秀曾在1916年初,将“古典主义”一词解释为“模拟古代文体,语必雅典,援引希腊罗马神话,以炫瞻富,堆砌成篇,了无真意”,他认为,“吾国之文,举有此病”⑧,他也未区分古典主义的新旧差别,并把中国传统文学视为“古典主义”文学,其特征就是“拟古”,即尊奉传统,以经典为范本。 若不考虑法国新古典主义的特殊规范,把尊奉传统经典视为“古典主义”或“新古典主义”的共有特征,应算抓住了这一概念的要旨。但仅仅把“新古典主义”视为“古典主义”在近代的延伸,而忽视其差别,又很容易将它与复古主义混为一谈,而误判其现代性价值。 其实,古人对经典的尊奉,依循的是传统社会的规则,即将固有的权威视为不容置疑的万古不变的圭臬。但文艺复兴之后,在欧洲,理性本身成为权威,人们开始从自身现实需求和处境出发,对古代文化进行审视,由此产生了现代的古典主义。尽管这些古典主义内涵不同,却都并非绝对地尊奉传统权威,而是从文化自身的发展逻辑及其“现代性”处境出发,去发掘和吸收古代文化资源,由此为现代文化发展提供准则和范本。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产生于人的意识的觉醒,它借重新发现的古希腊罗马典籍来抗拒教会对意识形态的垄断,为人文主义张目,使人从神权束缚下解放,这是理性觉醒的标志。同时,它也力图提高本国方言的地位,使其成为民族国家的国语基础。十七、十八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文学,常被视为古典主义文学的典型形态。作为君主专制的审美意识形态,它重权威,讲规范,守法则,却并不看重古典精神,因而又被称为“伪(假)古典主义”。然而它以笛卡尔理性主义哲学为依托,既试图用理性来制衡王权,又试图以此克制个人欲望。在中世纪无政府文学状态后,它“提出秩序来救紊乱,也应该值得一字之褒”⑨。作为第一个国际化的近代文学潮流,它影响了欧洲近两个世纪。在英国,它成为回归常情的启蒙文学先声;在德国,它带上了浪漫的乌托邦色彩;在20世纪欧美,它又成为新人文主义文艺观的源头。这些现代古典主义或与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有关,或与对现代性的批判相连,其知识背景和理论视野都是现代性的产物。因此,“新古典主义”可以说是一种在现代性背景下出现,并对现代性做出反应的古典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