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老藤的小说创作佳作不断,好评连连。尤其是中篇创作,似乎更有心得,《萨满咒》《西施乳》等多个优秀中篇先后在国内几家重要文学刊物发表,令人读来陶醉其特有的美感之中,回味无穷。熟悉老藤创作的人知道,他以前的创作主要是短篇小说,偶有个别中篇和长篇。回顾老藤这几年创作,除了一部长篇《腊头驿》和几个短篇,期间主要的都是中篇,着实让人感觉到,老藤此时的写作,进入一个“中篇”时期。 老藤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从几十年前爱上文学之始,最打动我心旌的……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这还不够,他紧接着又用很抒情的、很优雅的语句来谈他对“优雅”的认识:“文学要有文学的姿态、文学的格调,它以应有的优雅来引领风尚。优雅是文学的品质,因为优雅,文学变得高贵;优雅更是文学的色彩,因为优雅,文学变得斑斓;优雅是文学的翅膀,因为优雅,文学才能飞翔……写作者,应该做文质彬彬的君子。”①读过老藤的这些中篇,的确能感受到他所追求的优雅,这种优雅使老藤的作品具有了和他人不一样的审美意蕴和品格。 一、中和之美 汪曾祺曾说过一段话:“我大概受儒家思想影响比较大……‘温柔敦厚,诗之教也。’我就是在这样的诗教里长大的。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②“温柔敦厚”和“诗教”让我们想到了中国古代的“中和之美”。“中和之美是一种普遍的和谐关系、关系形态或结构。作为中国古代的一种重要美学理论,它的哲学基础是先秦的尚中思想、孔子的中庸思想与先秦的尚和思想。”③“中庸”从哲学上讲,要求人懂得事物矛盾双方相互依存,对立统一,要学会掌握自然规律,顺应自然,求得人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孔子认为《关雎》哀乐适度,符合中庸思想,体现了中和之美,是最理想的诗乐。由此看出,以“中和”作为审美标准,是儒家的最高审美理想,也是中国古代普遍的审美追求。有人指出,“中和之美”有以《乐记》为代表的作为一种富含辩证精神的普遍的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和以“儒家诗教”(温柔敦厚)为代表的作为一种特定的艺术风格论的中和之美两个理论类型④。作为“普遍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博大精深,作为“特定艺术风格论的”称为“诗教”的中和之美自有其独特魅力。“温柔敦厚”与“中和”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有时被等同看待,如在与“豪(举、旷、放)”相区别相对立方面,在与“怨”相区别相对立方面,“中和”与温柔敦厚是一致的。如不做细致分析,简单地说,中和之美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强调艺术表现主体的胸襟情性,传达一种质朴向善的人文情怀和精神,强调追求一种温柔敦厚或温润和柔的艺术风格,具体表现上要曲折婉转、含蓄蕴藉。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要有节制、不偏激,情景交融、事理相和。和谐适度、有骨气和韵味。“中和”还具有“和而不同”的意义,它要求对立因素在审美对象中保持和谐统一。 老藤有着扎实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较强的认同感,对儒家文化更是情有独钟,近几年先后出过两本研究儒家文化的著作可以为证。在创作中,他必然将儒家思想和中和之美的原则融入到他的作品中,把中国社会民间所蕴含的正直、善良、仁义、真诚以及中华民族坚韧顽强、温柔敦厚、重义轻利等崇高品质和精神熔铸到文本的形象世界中,赋予作品丰富的内涵。《麻栎树》中的农村小学民办教师冯国梅,为了村里的孩子,舍弃了赴新疆结婚和获取正式工作的机会,把转正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做了数十年民办教师,最终竟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出了这个队伍。冯国梅的坚忍不拔的生命意志、克己奉公的献身精神彰显了一种儒家精神。《断指》中的关文清生于修谱世家,在历次修谱中,不畏达官贵人、日伪特务、乡绅土豪的威胁,始终秉持着修谱之事不可轻薄、修谱之人不可自轻文过的原则,歌忠孝之功,颂仁义之德,其重道义之举,尽显儒家文化所肯定的正直人格与骨气。《黄昏里的双规》凸显了纪委书记程海岩一身正气,敢于担当,为民除害的精神气质;《官井》表达了对七姨太、顾鸣湖、谢青瓷、丛二嫂等普通百姓命运的关注,表达了向善的情怀;《波澜不惊》写县信访办“代”主任老贾,每天紧张地处理着各种复杂信访工作,但他为自己女儿上大学所需的学费却没有办妥,作品固然有对官场官僚主义的讽喻,更主要褒扬了一种克己奉公和“仁义”精神;《会殇》中的老贾虽挂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头衔,实际是个市级的大办事员,整天忙于筹备会和主持会,他也许是官场里一个平庸者,但他的高密度高频率的工作也体现着一种忠贞和忠诚。上述作品所表现出的这些重要内涵都是儒家文化精神在现实中的一种真实存在。 中和之美也有道家的哲学成分。老藤尊崇儒家思想,对崇尚清静无为、朴素自然的道家审美思想自是持有一分敬意。儒家讲究平衡、统一、和谐,道家追求心与物的和谐统一。在这一点上,儒道是相通的。《熬鹰》隐喻着道家思想在现今社会延续的一种合理性。金花山村颇有些桃花源的影子,挂职锻炼一段时间后,郑小毛承认“金花山也真的无事可做。邻里和睦,用不着调解纠纷。没有谁家富得流油,也没有哪家穷得揭不开锅,日子都过得八九不离十”。小说的核心是叙述熬鹰的故事。右派分子建筑设计师老范、八级钳工出身的县革委会副主任老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先后发配到金花山改造,在两人精神极度痛苦时,金兆天带老范、老皮熬鹰。两人在熬鹰的经历中磨练了性情,渡过了难关。好胜心极强的师长在与老金比赛玩鹰,在洞晓了老金的谦让后,大生感触。老皮、郑小毛先后提出为金花山村修路的想法,金兆天均予以拒绝。在他看来,金花山能有这么多树和野生猎物,能保留这么囫囵个,原因就是不通公路。“富了又能怎样?多少钱是多?金花山祖祖辈辈不都这么熬过来了?平静才能长远,平静是福啊。”金兆天的话或许引起人们关于现代化问题的深层次思考。作品流露的散淡自在的人生观,让人想到了道家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思想。在描写金兆天最后一次捕鹰未成,从此金盆洗手时,用了一段“不入陷阱,不入罗网,必是含仁怀义之兽”的话,又与孔子、与西狩获麟的儒家典故联系起来。在作为一种富含辩证精神的普遍的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看来,艺术创作应表现顺应自然,求得人与自然的统一和谐的意蕴。这在当下看来,也许涉及生态文学的写作。《萨满咒》《扎汉宫》《熬鹰》《麻栎树》等作品,在这方面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藤写作主要关注人、人性及情感等问题,但心中拥有的人文精神,使得他在实际写作中,自然会将人与周围的环境、自然融合起来进行多重关注,尤其是描写远离城市的农村、山区等自然环境下发生的故事时,生态意识很自然地产生。当然,环境和成长经历的原因,萨满文化对老藤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萨满咒》叙写了一段荒谬的革命的经历,但也是对生态的叙写。“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叫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伞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纳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在所谓革命的名义下,故乡里发生着越来越多的“我”等野蛮幼稚之辈的狂热之举,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受到了可怕的破坏。大自然的崇拜者和守护者女萨满兰姑谅解了“我”的种种鲁莽,但她对我的谅解、包容、引导,是为了启发“我”对故乡的保护意识。在离开都柿沟时,她郑重地对“我”说:“替萨满看好樟子岭,看好兰甸,这是我们的家。”《官井》中,蟠龙山西段,有山峰突兀昂起,人们称之为龙头,从家的两栋青砖瓦房就坐落在山峰下面,官井就被视为龙眼。为发展经济,当地干部修一条从蟠龙山的山腰穿过的柏油马路,蟠龙山被拦腰斩断,很快官井也枯竭了。《官汤》中,官汤的存在让当地人祖祖辈辈有了得天独厚的享受,但官汤被私人承包后,上游出水口被卡住了,“这样以来,小溪断流了,温泉水全都引进官汤里,从官汤里再流出时,就变成了又黑又脏又臭的污水。接纳了这污水的民汤很快变成了一潭飘着青苔的死水,三面芦苇逐渐枯黄,变得稀疏凌乱,假发一样力图遮挡着呕人的一幕”。没有了汤水的洗涤,当地人的精神和身体受到极度的影响。在老藤那里,古老的中和思想成为他反思现代化的文化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