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的《活着之上》我读了两遍,第一遍是在去年的2014年11月下旬。那时候,承载这部长篇小说的是《收获》杂志,而它刚一面世就被路遥文学奖的一审评委注意到了,遂被推荐上来。因《收获》发表时有删节,萧夏林先生便向作者要来足本电子版,发送给二审评委进一步审读。记得当时我是先读了二十页左右的电子版,便决定把它打印出来,以便读得更加仔细真切。我把字号调成5号字,用A4纸,整整打印一百五十页。 有两天左右的时间,我整个儿沉浸在阎真所描述的世界里。聂致远的苦苦挣扎、赵平平的斤斤计较、蒙天舒的如鱼得水、大学校园中的蝇营狗苟,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熟悉。在作者严谨、逼真的现实主义笔法面前,我的记忆被不断激活。我想起了发生在我身边的许多故事,我甚至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是不是哪天也去写一部反映校园生活的长篇之作?我在高校已厮混三十年之久,掌握的素材可是一点都不比阎真先生少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得马上确认它的价值和位置。此前我曾读过阎真的《沧浪之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和《因为女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也曾读过张者的《桃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和邱华栋的《教授》(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这是比较的维度之一。与此同时,我还要与当年读过的路遥文学奖一审评委推荐上来的其他五部长篇(分别是叶兆言的《很久以来》,载《收获》2014年第1期;程小莹的《女红》,载《小说界》2014年第1期;刘庆邦的《黄泥地》,载《十月·长篇小说》2014年第2期;叶弥的《风流图卷》,载《收获》2014年第3期;贾平凹的《老生》,载《当代》2014年第5期)进行比对。在这些纵横交错的坐标中,我意识到《活着之上》是延续了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一部重要作品,也是目前把高校生活写得很真实、很到位的一部优秀之作。尽管它还谈不上完美,但在今天,能够写出这样的诚实之作已很是难能可贵了。于是,在路遥文学奖第四次评审会暨终评会上,我把这一票投给了《活着之上》。 2015年3月底,首届路遥文学奖颁奖会在青岛举行,而其中的一个会中会是“《活着之上》与阎真现象研讨会”。我仔细聆听了诸多专家学者的发言,以此与我当初的阅读感受印证、对比。听过之后,我决定重读一遍这部小说,以便把那些飘浮的思绪固定下来,也想看看这一遍还能读出什么东西。 这一次,我读的是阎真先生的赠书——《活着之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12月版(以下凡引此书,只标页码)。 学院中人读《活着之上》,是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其中的。比如,当我在开篇不久便一前一后读到“那是1982年,我十岁”和“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P4)时,我立刻便推算了一下主人公聂致远读博的时间。那是1999年,而那一年也正是我来北京读博的日子。所不同者在于,我比聂致远大约十岁,也比聂致远幸运一些。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回到了麓城师大工作,而我则留在了京城教书。 这个时间点的设计应该有一些意味。因为再去推算,聂致远读大学的时间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他又接着攻读硕士学位。也就是说,当聂致远在麓城师大求学之际,他便遭遇了市场经济全面启动的强劲旋风。而到他读博士的时候,中国的大学又开始全面扩招,市场化之风已穿透了高校的四面围墙。新世纪之初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于他算是有了一个正式的饭碗,却又预示着他必然会经历个人生活最为困顿的一个时期。因为对于一个刚刚成家立业的年轻人来说,票子、房子、孩子等等显然至关重要,而这一切的获得又得靠他在大学里的表现和晋升。但问题是,经过市场化的洗礼之后,学院已非风平浪静的港湾,学术和学问也不再是钱钟书所谓的“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加上学术行政化、学院产业化已开始显山露水,聂致远的安身立命之本便也风雨飘摇了。想一想十多年前,网上既有陈丹青辞去清华大学教职的《辞职报告》广为流传(辞职的主要原因是不满高校的学术行政化和学院产业化)①,也有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学校不是养鸡场》的妙文细数高校弊端,更有南京大学董健教授在大声疾呼——《“跑点”跑掉了大学之魂》,我们就可以知道聂致远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文环境了。而这也正是所有的大学师生不得不面对的时代氛围。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在《活着之上》中满目看到的都是钱、钱、钱了(纯粹是出于好奇,我在电子版中通过“查找”统计,这部小说直接写到“钱”字的地方达五百九十五次之多)。买房子搞装修需要钱,生养孩子需要钱;弄下小学编制得托关系找门路,需用钱铺路;出书发论文要交版面费,也得使钱打点。在小说中,一方面是赚钱、省钱、攒钱,这是聂致远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的主要内容,而囊中羞涩又成为他一再窘迫的原因——赵平平为聂致远买了张卧铺票,但“在火车上我一直躺着,上厕所也匆匆忙忙,赶快回来躺着,不躺就对不起那张卧铺票”(P39)。赵平平经常性的说法是:“钱到了我的手里,你知道的,就缝到肉里面去了,拿出来肯定是要动手术。”(P237)这些细节把聂致远夫妇对钱的爱惜写到了极致;而另一方面,则是校领导按潜规则送钱办事、大把花钱、权钱交易,这又成为90年代以来的时代风尚——当聂致远感到自卑时,他曾这样想到:“现实就是现实,不论我怎么想,钱都不会理我,权也不会理我,你不去找它,它会主动找你?钱和权,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它们不动声色,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我能螳臂当车吗?”(P223-224)如此看来,时代话语或时代风尚已构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它催人世俗,诱人庸常,劝人好好活着,逼人向着形而下运行。如果不在这股力量面前俯首称臣,那便是自讨没趣自讨苦吃,甚至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有这些,都构成了聂致远必须面对的“典型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