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5)07-0119-09 笛卡尔的我思哲学几乎伴随了胡塞尔的整个超越论现象学。无论是发端于1906/1907年的向超越论现象学的突破,还是“观念”阶段对超越论现象学的各个经典问题,例如现象学还原、纯粹意识、纯粹自我的专题说明,还是在1929年在巴黎举行的著名的讲演中,笛卡尔一直被胡塞尔视为最重要的对话者。 “笛卡尔主义”尽管在胡塞尔不同阶段的运思中都起着关键作用,但它在各个时期起到的作用并不相同,简单地说,在“观念”阶段,笛卡尔因素几乎都是建构性的,①但在“沉思”和“危机”时期,胡塞尔对超越论现象学的推进则几乎无一例外地起始于对笛卡尔的批评。② “胡塞尔告别笛卡尔主义”是胡塞尔研究界的重要论题,按照布克的总结,笛卡尔在“绝对的奠基性的哲学”、“方法论的怀疑”和“本我我思”三个方面为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的基本理念、现象学还原和超越论的主体性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动机。③这一观点无疑代表了胡塞尔研究界的主流。但在笔者看来,这种理解更多地偏向了胡塞尔对笛卡尔的继承性,而没有对胡塞尔的突破性,尤其是对这种突破的可能性的基础予以充分的讨论,本文在第一部分将通过刻画胡塞尔在“纯粹意识”、“交互主体性问题”以及“明见性”这三个相关的问题区域对笛卡尔主义的突破,来弥补这一缺憾。 学界在对胡塞尔与“笛卡尔主义”的关系的研究上的另一个缺憾在于,研究者们更多地以胡塞尔对笛卡尔的看法为讨论的基础,他们没有尽可能深入地揭示笛卡尔哲学的丰富内涵,由此错失了在两个开创性哲学家之间进行深入对话的可能。本文的第二部分将通过对“笛卡尔主义”的辨析,来考察胡塞尔的笛卡尔批评本身的合理性,并据此揭示胡塞尔“告别笛卡尔主义”的真正含义。 在比较了两个不同时期和不同形态的哲学的基础上,我们最后将着重澄清如下问题: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在什么意义上区别于传统的我思哲学,如果着眼于世纪之交的哲学转变,它又在什么意义上能够被视为现代哲学的重要起点。 二、胡塞尔对“笛卡尔主义”的突破 1.作为奠基性存在的纯粹意识 胡塞尔对笛卡尔的评述最早可追溯到《逻辑研究》。在对意识概念的区分中,他明确指出,“我在”的领域取决于内感知:“这种相即地被感知之物……已经构成了一个在认识论上第一性的、绝对可靠的领域,这是一个由属于自我的东西所构成的领域”④。“我在”领域由对象性的感知反思与向实项被给予性的还原所共同确定。 但这种还原并未带来直接的明见性和绝对的给予性。在现象学的认识论研究中,尽管胡塞尔在代现论中以种属观念上的同一性取代了经验主义所主张的图像意义上的相似性,但他却未彻底放弃这种代现关系本身。认识某物,意味着认识物与其自己的某种形式的代表之间的相合关系,这仍然是一种间接的关系。 从《现象学的观念》开始,胡塞尔实施了一种向绝对被给予性的还原。在这种还原中,代现问题被更原初的切中问题所取代:认识不再意味着实项内容与意向对象之间的相合关系何以可能,而是意味着认识行为如何切中超越的对象。⑤无论从论题还是从结构来看,《现象学的观念》与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之间都有一定的相似性:它们都起始于“普遍怀疑”,目的都是试图在“清楚明白性”(或者明见性)中寻找能够成为认识论基础的绝对被给予性。 简言之,胡塞尔获得了如下成就:首先,他将那种通过普遍怀疑所揭示的存在领域限定为了“绝对自身被给予性之中的先天”,⑥他认为绝对存在应该具有一种新型的先天关系,它不同于种属观念之下的质料的综合先天;其次,与他同时期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揭示了立义与原立义的构造差异相似,⑦胡塞尔同样揭示了一种比实项的超越层次更深的向“明见的被给予性领域的超越。”⑧ 在《观念Ⅰ》中,胡塞尔对这一考察做出了重要的推进:“绝对自身被给予性的先天”被明确为先天的形式化的综合真理;⑨而“明见的被给予性领域的超越”也获得了全新的意向基础,即具有双重交织、多维奠基的能思—所思(noesis-noema)的意向流形体。⑩更重要的是,在绝对的体验流中,胡塞尔一改《逻辑研究》对纯粹自我的否定,开始谈论现象学的纯粹自我,以此积极回应笛卡尔的“我在”范畴。 胡塞尔将纯粹自我视为体验流的极点,它明见地存在:“没有一种排除作用可取消我思和消除行为的‘纯粹’主体:……而且这个自我是纯粹的自我,没有任何还原可对其施加影响。”(11)尽管纯粹自我伴随并参与了我思体验,但它并未在我思体验中改变自身,而仅仅是同一性的关系极点。随后,胡塞尔在《观念Ⅱ》中进一步告诉我们,它的同一性源于体验流的同一化作用:“一个纯粹自我是相对于此流动统一体而作为统一体被构成的。”(12)这种构造的结果就是所谓的习性自我的生成:只要某种回忆性的过去意向能进入体验流,纯粹自我就能够在新、旧意向的动态关联中被动机引发,它由此获得了习性积淀,成为历史性的存在者。 据此,在超越论现象学的研究中,胡塞尔在接受、深化笛卡尔的“我在”观念的同时,逐渐展现出了他的突破性:他不仅揭示了具有绝对被给予性的纯粹意识,进而将这种绝对存在展示为了自身同一的体验流,而且在指明了纯粹自我与体验流的构造关联的基础上,展示了纯粹自我被动机化为习性自我的可能。因而,在胡塞尔看来,相对笛卡尔的“我在”,纯粹意识才是最终奠基性的,他与笛卡尔的思想界线在这一绝对被给予的、纯粹自明的存在区域上被清晰地勾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