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5)03-0001-09 作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善恶的彼岸》必定要以“哲学的改造”为主题,因为任何一种“未来哲学”的提出,都意味着对过去“哲人们的诸种偏见”进行彻底的反思,并通过这种反思来重建可靠的地基,来展开“未来”的维度。《善恶的彼岸》因此是一部革命性的作品,而哲学的革命又关系到“未来”的生成。因为单纯的时间延续并不足以构成历史,尼采在现代性中恰恰看到了历史终结的可能性——虽然时间还在延续,但人类已经失去了超越的欲望,已经不再奋力张弓,不再是一支射向未来的“欲望之箭”。在历史的终结处,尼采看到的不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或自由人的联合,而是了无意义也不再寻求意义的末人。①现代性的危机是意义的危机,是“目标”②的缺失或“永恒争执”的遗忘,是生命在失去了终极关怀之后,仿佛一盘散沙,零落在生产和消费的日常重复,失去了“精神的困追和精神之弓的全部张力”③。现代性危机的实质,在尼采看来,是哲学和宗教的危机,并且归根结底是哲学的危机。④作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善恶的彼岸》要以哲学的改造来终结历史的终结,来批判和克服现代性。⑤ 在前言和终曲之外,《善恶的彼岸》共有九章。其中题为《警句与插曲》的第四章又将全书分为两个部分。前三章的主题是哲学与宗教,后五章的主题是道德与政治。⑥全书之所以涵盖如此广泛,是因为哲学的改造必然涉及全部精神领域。换言之,只有完成了全部精神领域的改造,哲学的改造才算完成。如果在此意义上把全书称为广义上的哲学改造,那么第一章和第二章就构成了狭义上的哲学改造,狭义上的改造为广义上的改造奠定了基础。其中,第一章《论哲人们的诸种偏见》完成了从形而上学回到灵魂学⑦的道路,转换了哲学的提问方式和观看视角;第二章《自由精神》在此基础上聚焦于哲人灵魂的殊异,以灵魂学的方式探究哲学生活的政治意味,为未来哲人命名。本文只把论题局限于《善恶的彼岸》第一章,将通过梳理第一章的形而上学批判,阐明尼采的灵魂学概念,并说明灵魂学如何能够重新张开精神之弓,为哲学生活奠基,为现代性的克服开辟道路。 一、形而上学的前提与真理之爱的前戏 “假如真理是一位妇人”,前言的这个戏谑性开头不仅为“序曲”定下了尝试和诱惑的基调,而且也已经包含了其形而上学批判的核心要点,即形而上学家虽然渴慕真理,却不解真理的性情。他们带着“可怕的严肃和笨拙的纠缠”去追求真理,想要急切地直奔主题,因此而忘记了决定性的“前戏”。⑧他们不懂女人,是糟糕的求爱者。尼采在此戏仿康德,把形而上学家称为“教条主义者”。⑨他们没有预先对地基进行足够的勘查,就开始建设雄伟的形而上学大厦,结果只能在怀疑主义者的攻击下倒在废墟之中。然而,形而上学的终结并非哲学的终结。尼采和百年前的康德一样要改造哲学,要把哲学从教条主义迷梦中惊醒,可与康德不同,他的入手点并不是人类的理性能力⑩,而是人类的生命需要。 第一章以“求真意志”开篇。求知者仿佛总是受着求真意志(Wille zur Wahrheit)(11)的驱使去追索那些永远困扰人类的永恒问题,却忘了首先转过身来(umdrehn)(12)向求真意志本身发问:我们为什么要求真?求真意志的价值何在?进而,真理的价值何在?真理会不会是致命的?生命难道不是需要“非真理”甚于“真理”吗?(13)也就是说,当求知者不假思索地扑向真理之时,他们预设了“真”与“善”的和谐,即预设了亦真亦善的“善本身”,而没有顾及真理与生命之间的张力。形而上学家们就是这样的求知者,尼采把他们比作俄狄浦斯,把求真意志比作斯芬克斯。言外之意,即便形而上学家们解出了斯芬克斯之谜(14),他们也仍然缺乏自我认识,他们可以巧妙地解答各种具体的哲学问题,却无法回答“为何从事哲学”这个更基本也更为切身的问题。最后,他们将因为自我认识的缺乏而陷入真理与生命相冲突的悲剧。 形而上学的真理之爱还预设了一个生成与存在、身体欲望与纯粹精神的二元结构,总是试图从生成或身体欲望的世界上升到存在或纯粹精神的世界,认为只有后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有更高的价值。尼采将这种“对于各种价值对立的信仰”称为形而上学家的根本信仰。(15)和对“善本身”的信仰一样,对“纯粹精神”的信仰,直接略过了真理与生命的关系问题。也许,对于生命来说,假相和欲望恰恰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也许,真理与假相、精神与欲望本不能那么截然二分?(16)纯粹精神并非那么纯粹?也不能那么纯粹?值得注意的是,尼采在前两节分别批判了“善本身”和“纯粹精神”,而他的质疑要么采用问句,要么采用虚拟式。(17)也就是说,尼采并没有简单地排除真善和睦的可能性,也没有简单拒斥“纯粹的太阳般的观看”,他要强调的是,求知者不能越过这些“危险的也许”。这些“也许”是危险的,因为提出这些疑问就是在动摇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自我理解,疑问者可能会因此陷入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泥潭,可能会为生命而摒弃真理,反过来又损害了生命。可是如果略去这些“危险的也许”,那么,求知者就把真理之爱建立在未经反思的信仰之上,他们就在根本上仍是教条主义者。更重要的是,求知者会因此失去自我认识和自我教育的契机,从而与真正的哲学擦肩而过。 尼采所要做的是追问方向和提问方式的转换。对于个体生命而言,视角岂非不可避免?假相岂非必需?(18)形而上学的信仰会不会只是掺和了道德需要、夹杂着民众视角的哲学教条?(19)而真善和睦虽然至为珍贵,却极为罕见,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要能够生活于“冰雪和高山之上”?(20)有意识的思想会不会暗地里被生命本能所规定?位于逻辑推理背后的会不会是价值评价和生命需要?(21)所有这些问题都将求知者的目光从天上引回人间,引向人类的生命需要和求知者自己的生命安排。因为只有探求了灵魂的秩序,并以之为根据分析了不同的灵魂类型,勘查了各种灵魂的生命需要和观看视角,求知者才能具体地回答真理与生命的关系问题。灵魂学因此是真理之爱必不可少的前戏。作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善恶的彼岸》在“第一哲学”之前加上了必要的“前戏”,而当前戏被证明是决定性的步骤,那就不再只是一种准备,而是“第一哲学”本身了。作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前戏”,《善恶的彼岸》不只是未来哲学的预备,而且更是未来哲学的奠基。灵魂学之于未来哲学,当如形而上学之于柏拉图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