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5)03-0001-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3.001 黑格尔在1820年版的《法哲学原理》序言结尾处说道: “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自身之后,才会出现。概念所教导的也必然就是历史所呈现的。这就是说,直到现实成熟了,理想的东西才会对实在的东西显现出来,并在把握了这同一个实在世界的实体之后,才把它建成为一个理智王国的形态。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老了。对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纳发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1]13-14 24年以后,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结尾处说:“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日就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2]18如果仅从字面上看,“密纳发的猫头鹰”和“高卢的雄鸡”似乎代表了黑格尔哲学“解释世界”与马克思“改变世界”的根本差别:前者如黑格尔所说:“当哲学把它的灰色描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1]14;后者则预言马克思的哲学批判与方兴未艾的法国工人运动相结合将引来“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2]18。 但是,如果具体地理解黑格尔与他所处时代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明,“密纳发的猫头鹰”恰恰是在“高卢雄鸡的高鸣”之后才起飞。重要的是,前引黑格尔说的“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自身”指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到拿破仑时代的全部过程。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还说: 每一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这样,它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妄想一种哲学可以超出它那个时代,这与妄想个人可以跳出他的时代,跳出罗陀斯岛,是同样愚蠢的[1]12。 如果说法国大革命的“高卢雄鸡”开启了一个世界历史的新时代,那么这个时代就是黑格尔起跳的罗陀斯岛,而在这个时代黄昏之际起飞的黑格尔哲学所认识、反思和把握的精神就是法国革命时代的精神。黑格尔在公开出版物中不时批判启蒙运动及其导致的法国大革命,在私人书信中却毫不掩饰地赞扬和支持拿破仑,这些书信不但让我们看到黑格尔亲身经历和直接认同的法国革命时代包括哪些重要事件,而且可以使我们理解黑格尔著作中间接、隐晦地评论法国革命时代的深刻含义。《黑格尔书信》收录了黑格尔一生中近700封信,其评论者克拉克·巴特勒说: 黑格尔的青年、成年和老年与他的时代青年、成年和老年显得正相契合,这是大革命的时代。1790年代的法国大革命可被看作年青年代,主观的观念急切地反对世界的颓废秩序。在拿破仑年代,成年时期的革命克服了无政府状态并自行组织起来。在复辟即我们熟悉的革命时代的老年,世界似乎满足于运行的停止[3]18。 这里所说的“大革命的时代”不限于1789-1794年的法国大革命,而且包括随后相继的拿破仑时期以及复辟时期。我们将借助这些书信材料,结合对黑格尔身前发表的著作和身后整理发表的手稿的解读,说明他的思想从青年和成年回应“高卢雄鸡的高鸣”演变到晚年“密纳发的猫头鹰”的历程。 一、法国大革命的年青支持者 1792年,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中,22岁的黑格尔与谢林、荷尔德林正在图平根神学院读书,谢林把《马赛曲》译为德文,黑格尔与同学一起传唱,种植“自由树”,组成政治俱乐部,阅读伏尔泰、卢梭的书和法国报刊[4]。 黑格尔对法国大革命的态度不仅记载在同时代人零星的传记材料,更重要的是,反映在早期所写的手稿之中。在1792年写的《人民宗教和基督教》手稿中,黑格尔区分了“整个一大堆宗教知识”的客观宗教与“活生生的、在人的内心本质起作用、对他的外部活动有影响的”的主观宗教;并且进一步区分了主观的个体的“私人宗教”与“人民宗教”。黑格尔说私人宗教提供“对于个人陷入苦难与不幸境况的安慰和慰藉”,而“人民宗教必须与生活的一切需要结合起来,必须与公众的政治行为结合起来”;从批判的角度说,人民宗教必须“避免拜物教”,避免“空谈启蒙之类的东西”和“对于教条和教义永无休止的相互争论”[5]5-6,22-23。 黑格尔之所以首先思考宗教,不仅他当时是神学院的学生,更重要的是他体验到法国启蒙运动和大革命对传统宗教的冲击,认识到“宗教是我们生活里最重要的事务之一”。他敏锐地觉察到现存宗教中有新旧两种精神: 一个民族的青春天才[不同于]一个日趋衰老的天才,前者富有热情,欢呼它自己的力量,如饥似渴地奔赴新事物,对新事物感到最生动活泼的兴趣,但是[不久]它也许又抛弃了这新事物,而抓住另外一种东西,但这种东西决不会是在他骄傲自由地脖子上套上枷锁的东西。那日趋衰老的天才则主要表现为在每一方面都固执地依赖于传统,所以他带着枷锁,就像一个老年人带着脚痛风[亦称蹠刑],尽管他呻吟叫苦,但他却不能摆脱它,只好听任他的统治者为所欲为地以此来折磨他。但他只是以半自觉的状态,不自由地、不公开地、怡然自得地享受自己所引起的别人的同情。——他以空谈来度过他的节日,就像对于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年人一样[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