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研究“中国文学”①,对于所谓“文体”(或称“文类”),应如何认定,始终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因为“文体”分类的标准,历来宽窄不一,有的只分为极少的类别,有的分成一百多类,差异性很大,这当然牵涉到分类目的的不同、社会的演变、文学观念的差异等等因素。②因而要谈论“文体”,必须注意分类的目的性和时代的差异性。本文拟讨论的范畴,是中国文学中因“礼仪”而产生的文体。此种文体产生的原因都是为了某种具体礼仪而作,且成为该礼仪进行过程中的一部分。笔者对于此种文体的发展的观察,拟贯穿整个中国文学史,因此文中揭举例证时尽量照顾到时代的分布,不一定以最早出现的例证为限。笔者将先讨论历来具代表性的文体分类法,从而指出因礼仪而产生的文体众多是中国文学的特色之一,然后讨论此种现象的深层因素,最后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观察,说明此种文体的发展和其他文体的异同。本文所要探讨的几项议题,部分曾在笔者以往的论文中因论证的需要分别提出过,或详或略,但不连贯,缺乏完整的逻辑架构。本文尝试将这些相关的论点串连起来,成为较完整的论述。读者察之。 二 中国文学中的文体分类法 将中国文学粗略地分成韵文与散文,或分成诗与文,固无不可,但这通常是针对初学者编纂读物或教科书而发的,其中大多还会再分类,譬如将韵文再分成诗、词、曲之类。宋代真德秀的《文章正宗》分成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类,固然简要,但明代吴讷便批评说:“天下之文,诚无出此四者,可谓备且精矣;然众体互出,学者卒难考见,岂非精之中犹有未精者耶?”③换句话说,四类中的任何一类,其中的选文都是“众体互出”,体制上有明显的差异,但真氏并不想去处理,所以吴讷有“犹有未精”的批评。 认真讨论或处理文体问题,起于汉末,盛于南朝。如曹丕《典论·论文》云:“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此说已经点出了不同属性的文体有不同美学特质的意识,但没有再作进一步的分类与说明。晋朝李充《翰林论》原有五十四卷,已佚,今存者出于辑佚,仅有书、议、赞、表、驳、论、奏、赋、诗、诰、诫等十一体,且各仅存寥寥数句而已。挚虞《文章流别》原有三十卷,其议论之部分今存者亦出于辑佚,别称《文章流别论》,仅存颂、赋、诗、七、箴、铭、诔、哀辞等八体而已。以上三种,对文体的分类和说明,或语焉不详,或残缺不完,现今颇难据以讨论。 南朝则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任昉《文章缘起》、昭明太子《文选》等俱为完书,但其写作目的各有不同。刘、钟之书,主要为文学评论之作。《诗品》仅论五言诗,可以排除在本论文所欲讨论者之外。《文心雕龙》宗经但不论经,其余文章则均分体论列,因而有《史传》、《诸子》等篇。任昉之书,标举文体之源而已。《文选》则依文体选文,兼寓分体和评论两种目的,但周、孔、子、史之书基本上不收,必须要具备“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条件才能获选,其所呈现的文学观念,与《文心雕龙》有所不同。 《文选》选文的体例,据昭明太子《序》,乃将“远自周室,迄于圣代”的文章分成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共三十七体,“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我们有理由相信,昭明太子的分类,应比李充、挚虞的项目为多。但与《文心雕龙》的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含对问、七、连珠)、谐、讔、史传、诸子、论、说、诏策(含策、制、诏、戒、教、命)、檄、移、封、章、表、奏(又称疏)、启(又称封事)、议、对(含对策、射策)、书记(含谱、籍、簿、录、方、术、占、试、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状、列、辞、谚)等相比,则较少,但如扣除昭明太子不认同的部分,二书差异不大,只是所用文体名称并不全同。 任昉《文章缘起》,将文体分为八十四类,又比《文选》、《文心雕龙》多出一倍有余。其卷首题辞云“聊以新好事者之目云尔”,显示其分类较当时一般的认知来得新颖而且多样。为何如此?试看他的分类:三言诗、四言诗、五言诗、六言诗、七言诗、九言诗、赋、歌、离骚、诏、策文、表、让表、上书、书、对贤良策、上疏、启、奏记、笺、谢恩、令、奏、驳、论、议、反骚、弹文、荐、教、封事、白事、移书、铭、箴、封禅书、赞、颂、序、引、志录、记、碑、碣、诰、誓、露布、檄、明文、乐府、对问、传、上章、解嘲、训、辞、旨、劝进、喻难、诫、吊文、告、传赞、谒文、祈文、祝文、行状、哀策、哀颂、墓志、诔、悲文、祭文、哀词、挽词、七发、离合诗、连珠、篇、歌诗、遗命、图、势、约,共八十四类。显然,任昉的分类之所以较多,乃是将某些文体进行再分类,如《文选》中,诗只是一类,任昉则将诗依每句字数多寡分为六类,另又分出歌诗和离合诗,将骚分成骚和反骚,将碑文分成碑和碣,将表分成表、让表、劝进,另外又将前人曾用为篇名的如白事、明文、篇、图、势、约等等也全收入,因而数目达八十四类之多,并非在《文选》之外实质上又增加那么多体制明显不同的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