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被误解的作家。 《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太有影响,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了高晓声的“代表作”。在许多人看来,这两篇小说分别代表着高晓声创作的两个方面。《李顺大造屋》代表着高晓声为农民代言、代表着揭示农民在“极左路线统治时期”所受苦难的一面,而《陈奂生上城》则代表着高晓声揭示农民精神局限的一面,代表着高晓声继承鲁迅传统、对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面。对高晓声小说读得不太多或读得不太深的人,会认为高晓声全部小说创作主要表现了这两方面的“内容”。其实,在高晓声全部小说创作中,更多的作品,主要内涵在这二者之外。当然可以以《钱包》《鱼钓》《飞磨》一类作品为例,来证明我的这种判断。但我却并不是要强调高晓声还有这类时代背景淡化、表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的所谓“哲理小说”。我是想说,高晓声有许多取材于“文革”或以“新时期初期”为背景的小说,其主要内涵,也并不能以为农民“叹苦经”或揭示农民精神局限来概括。 1979年5月,高晓声在刚创刊的《钟山》杂志发表了短篇小说《“漏斗户”主》,这标志着作为小说家的高晓声的“复出”。复出后的高晓声,小说创作的旺盛期也只有五六年时间,到八十年代后期,就基本上停止了小说创作。而对高晓声的评说、研究的旺盛期,基本与高晓声小说创作的旺盛期同步。当高晓声在一篇接一篇地发表着小说时,他也是批评界的一个热点的人物。而当高晓声基本停止小说创作后,对他的评说也就由热到冷。这当然不是说,高晓声停止小说创作后,就没有人再研究他。实际上,对高晓声的研究从未停止,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研究高晓声的文章问世,只不过,发表文章的刊物,大多是冷僻的刊物,而撰写文章的作者,也大多是不知名的作者。 导致人们对高晓声误解的,不仅仅只有《李顺大造屋》和《陈奂生上城》这两篇小说,更有高晓声写的关于这两篇小说的创作谈。1979年7月,《李顺大造屋》在《雨花》发表,1980年7月,高晓声在《雨花》发表了创作谈《〈李顺大造屋〉始末》;1980年2月,《陈奂生上城》在《人民文学》发表,1980年5月,高晓声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创作谈《且说陈奂生》。这两篇创作谈,长期以来为研究者指示着方向。一个作家就自己的作品发表创作谈,当然有引导人们理解作品之意。一般来说,作家总希望读者尽可能准确、深入地理解作品。但在当代中国,情形却又并不总是如此。也有作家希望读者不要把作品理解得太准确太深入的时候,我以为高晓声就并不希望人们把他的《“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一类作品理解得太准确太深入。而他的创作谈,一定意义上是在有意识地误导读者。 高晓声家乡常州市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翠苑》,2012年发表了冯士彦的《高晓声的肺腑之言》一文,其中写到了1996年3月11日在常州大地宾馆与高晓声的谈话。这一天,高晓声对冯士彦说:“写小说,有时只能模糊一点,评论也是如此,某些地方只能模糊一点。虽然是正面阐发,但点清点明了会戳眼睛,尽管现今民主空气还好,但下面基层的有些领导会不舒服,意见很大。丑恶的东西你给它包包扎扎,然后戳上一个洞,让臭气透出来,别人闻得到,知道里面是臭东西,效果是一样的。点明反而不如模糊些好。”这里的“包包扎扎”和“戳上一个洞”的说法十分耐人寻味。这是两种相互矛盾的动作。“包包扎扎”,意味着对丑恶的东西进行掩藏、遮盖,而“戳上一个洞”,则意味着对丑恶的东西进行揭示、令其暴露。对真相既掩藏、遮盖,又揭示、暴露,可以说是高晓声小说创作的一种基本姿态。紧接这番话,高晓声又说:“省里开作家作品研讨会,他们第一个要讨论我的作品,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就讨论陆文夫,讨论艾煊,讨论了他们二位便结束。“好几个人回忆高晓声的文章,都说到了高晓声坚决拒绝作家协会为自己开研讨会的事。高晓声为什么拒绝这样的研讨会呢?我想,主要原因,还在于高晓声唯恐研讨者把自己的作品谈得太透彻,唯恐那些“包包扎扎”被研讨者撕掉、掀开。既然高晓声认为评论也应该“模糊一点”,那么,如果有的评论不愿意“模糊”,那就是高晓声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在这一天与冯士彦的谈话中,高晓声说到了自己刚刚出版的《寻觅清白》这本散文自选集。他对冯士彦说:“《寻觅清白》书名就可能有刺激性,戳眼睛,所以我在序言里扯开去,有意搞一点模糊,突出自然环境问题。”①在我们看来,“寻觅清白”这样的话语,并没有多少“刺激性”,但高晓声仍然担心可能刺激一些人、激怒一些人,于是在序言里搞起了“包包扎扎”,刻意对读者进行误导。序言也是一种创作谈,以创作谈的方式“包包扎扎”和误导读者,是高晓声多次运用的手段。199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青天在上》,写了“右派”陈文清夫妇的苦难,更写了“大跃进”给农村带来的灾难。高晓声可能担心作品所写的事情刺激一些人、惹恼一些人,便在后记里“有意搞一点模糊”。小说的后记名曰《一段往事的联想》,写了发生于1945年的一件事。那时,高晓声读高中一年级。一天,高晓声到舅舅家借钱交学费,钱没借到,回校途中却遇上两个兵,被他们尽情地戏耍了一通。这篇后记像一个谜语,它所说的往事与小说内容到底有何关系,要靠读者猜测。高晓声说,写《青天在上》这部长篇时,想到了1945年的这件事,又说:“我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反正本来是想写篇后记,记记而已,原不必想得十分清楚的。”后记,本来应该紧扣小说内容来写,本来应该谈谈“反右”和“大跃进”,但高晓声又不愿意以非小说的语言谈论之,便顾左右而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