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莫言与鲁迅 莫言从年少时代开始就很爱阅读鲁迅的作品,他本人也经常谈及自己从鲁迅那里所受到的影响。相关资料中,2006年12月19日莫言访问鲁迅博物馆时与孙郁馆长的谈话整理而成的《莫言孙郁对话录》尤为值得关注。孙郁不仅是一名著名的鲁迅文学研究者,还是位聚焦于莫言作品的出色的文学评论家。面对如此合适的谈话对象,莫言畅谈了自己的鲁迅观,这段对话的文字记录足有14页之多。 根据这次对话所提供的信息,莫言从七八岁起就已经开始阅读文学作品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从小学老师那里借来的《吕梁英雄传》,这部作品在毛泽东时代风靡一时,是部红色经典名著。①儿童时代的莫言最初接触到鲁迅的作品是在小学3年级。 我哥放在家里一本鲁迅的小说集,封面上有鲁迅的侧面像,像雕塑一样的。我那时认识不了多少字,读鲁迅障碍很多。我那时读书都是出声朗读,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老师说出声朗读才是真的读书。很多不认识的字,我就以“什么”代替,我母亲在旁边听了就说:“你什么‘什么什么’呀,别‘什么’了,给我放羊去吧!”尽管是这样读法,但《狂人日记》和《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童年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往往在成年后的某个时刻会一下子跳出来,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药》里有很多隐喻,我当时有一些联想,现在来看,这些联想是正确的。我读《药》时,读到小栓的母亲从灶火里把那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层层剥开时,似乎闻到了馒头奇特的香气。我当时希望小栓吃了这馒头,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看到小说的结尾处。两个老妇人,怔怔地看着坟上的花环,心中感到无限的怅惘。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文学理论,但我也感觉到了,鲁迅的小说,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② 《吕梁英雄传》和《水浒传》以及《三国演义》一样,采用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对于一部以歌颂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战争为创作主题的群众文学作品,称之为政治大众文学也是可以的吧。莫言在小学3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群众文学与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起源的《狂人日记》以及《药》之间的差别了。莫言有一位年长他12岁的大哥,名叫管谟贤,于1962年考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他离家之后,在农村书籍匮乏的情况下,莫言便将大哥中学时代的语文教科书当成了自己的读物。③ 当时中学课本选了很多鲁迅的作品,小说有《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杂文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最喜欢《铸剑》,喜欢它的古怪。……我觉得《铸剑》里面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有。④ 莫言“觉得《铸剑》里面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虽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是在学习过文学理论以后,但10岁左右的莫言被鲁迅的作品吸引,难道不是因为鲁迅和莫言之间在感性方面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吗? 另外,莫言小学三年级时在语文教科书上读过《故乡》节选。回想起那时的经历,莫言这样说道: 老师带我们大声朗诵,然后是背诵。眼前便出现了: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谈到鲁迅,只能用天才来解释。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后。在如此短暂的创作生涯里,写了这么多作品,还干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⑤ 如上文所述,莫言少年时期广泛而深入地阅读了鲁迅的文学作品,甚至还能背诵出作品当中的一部分。他在文学创作的时候,或许也从鲁迅作品那里受到了很深的影响吧。《白狗秋千架》《金发婴儿》《怀抱鲜花的女人》等早期短篇小说与鲁迅《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等作品存在着相通之处,以男主人公归乡为表现主题。另一方面,面对孙郁的提问:“比如《孤独者》《在酒楼上》,这些你喜欢吗?”莫言回答说:“蛮喜欢的,还有《伤逝》。[中略]这类小说,比他的《祝福》《药》似乎更加深刻,用现在时髦的话语说,《药》《祝福》这类小说是‘关注底层’的,而《孤独者》《伤逝》是关注自我的,是审视自己的内心的,有那么点拷问灵魂的意思了。”另外,孙郁又问道:“我感觉鲁迅内化到你的作品里了,你有意无意地受到他的影响,是从哪部作品开始的呢?”对此,莫言回答道:“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节,与读鲁迅有关系。《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⑥在这段问答里,莫言对于归乡故事《祝福》显示出了不经意的排斥,这难道不是因为他对鲁迅归乡故事的某种不满吗?排斥“关注底层”的《祝福》,而对“拷问灵魂”深表认同的莫言,不正是因此才要尝试创作出与鲁迅归乡故事不同的、极具自我特色的作品吗?这一作品既与归乡有关,又含有“关注自我、审视内心、拷问灵魂”的意义。⑦ 二、莫言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莫言的小说中经常有托尔斯泰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辫子》⑧这部短篇小说便是如此。该小说以八十年代末的某县级市为背景,表现了一对有着孩子的双职工夫妇的家庭危机以及丈夫的出轨行径。小说开头部分描述了当时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遍情况:“三十出头年纪,大专文化程度,笔头上功夫不错,人长得清瘦精干”,“在政府机关里蹲上个十年八年的(中略)不大不小的官儿”的男人,“不难看,很热情,很清洁,很礼貌,让人感到很舒服”的妻子,还有两人所生的那个“总是很聪明,嘴巴很甜(中略),不会拨弄几下电子琴,就会画几张有模有样的画儿或是会跳几个还挺复杂的舞蹈(中略),最低能的也能背几首唐诗给客人听,博几声喝彩”的漂亮女孩。“总之,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孩子、这样的男人,住在一个单元里,就分泌出一种东西。这东西叫做:幸福。”⑨这段文字让人不难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部分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