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的“后记”之中,贾平凹给出了这个书名的三种解释:或是指一个人的一生太长了,或是仅仅借用了戏曲之中的一个角色名称,或是“老生常谈”。我感兴趣的是第三种解释:老生常谈。 这一部小说讲述了前后相随的四个故事,分别来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今的几个不同的历史段落。无论是当年的革命、游击战、土地改革、人民公社还是如今的市场经济,这些历史事件曾经赢得了文学与历史学的再三书写。从栩栩如生的人物、逼真的现场气氛到鞭辟入里的分析、高瞻远瞩的历史结论,不计其数的著作簇拥在这些历史事件周围。《老生》还能说出哪些与众不同的内容? 贾平凹可能欣然认领“老生”之称,然而,“常谈”是所有的作家无不竭力绕开的陷阱。事实上,贾平凹始终兢兢业业地考虑如何“谈”——如何叙事:“苦恼的仍是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①可以察觉,《老生》的叙事学来自一个精心的谋划。如何叙事远远超出了语言修辞的技术范畴,叙事意味着如何进入这一段历史——当然,贾平凹宁可谦逊地称之为“记忆”:“记忆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在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②贾平凹不无犹豫的口吻间接地表明,他的记忆多半与往昔的文学与历史学存在某种距离,与通常的舆论存在某种距离。如何处理这些距离隐含的微妙分歧乃至尖锐挑战,这是《老生》叙事学的首要问题。 《老生》的四个故事之中,众多人物次第登场。老黑、匡三、马生、白土、玉镯、老皮、墓生、戏生,如此等等。贾平凹仍然保持了传统的简洁风格:寥寥数笔传神的白描,一个个人物活色生香,呼之欲出。然而,由于“人物性格的塑造”时常被认定为文学的必然使命,以至于人们可能忽略了《老生》之中人物性格的特殊意味。 许多批评家主张,人物性格塑造的至高成就即是典型性格。所谓的典型性格如同一个神奇的种子,个别人物的身上可能收藏了某种社会共同体的全部信息。人们可以从一个马车夫身上发现无数个马车夫的共同愿望,或者在一个资本家那里看到所有资本家的性格密码。当人们将某些社会共同体的角逐视为历史演变的内在因素时,阶级充当了历史的主角。这时,文学提供的典型性格无疑是阶级性质的表征,各种性格的戏剧性冲突寓言式地再现了历史舞台上的阶级搏斗。于是,各种人物具体的言行举止终于与宏大的历史景观相互衔接,阶级的文化背景成为各种人物性格元素的解释依据。对于文学批评说来,这是文学与历史的相互解读机制。 可是,对于《老生》之中的人物,这种解读机制似乎不那么奏效。不同的阶级背景并未造就迥然相异的性格,相反,人们惊讶地发现了对立双方的相似特征。《老生》之中的大多数性格坚硬、果决、凶悍,几乎没有人的内心仍然保存温柔、羞涩、尊严、怜悯、矜持等种种细腻的情愫。无论是危机四伏的斗争气氛还是贫瘠的穷山恶水,恶劣的生存条件不再给柔软的内心、绵长的情意或者浪漫情调保留任何空间。第二个故事之中白土和玉镯的相爱似乎是一个例外,然而,这一段笨拙的乡村爱情始终穿行于欺凌、羞辱和饥寒交迫的贫贱之中。相爱的双方磕磕绊绊地跨越了阶级的沟壑走到了一起,白土和玉镯听不到任何祝福。他们只能远走陌生的异乡,或者栖身于荒无人烟的深山。如果说,白土和玉镯的忍让和躲避是晚年彼此厮守的前提,那么,《老生》之中的多数人物只能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乱的动荡和颠簸。那个年代的生命极为廉价。普通百姓常常毫无理由地死于非命,炮火、枪弹、砍刀乃至锄头可以在任何时候突如其来地落到头上。革命者与反动势力的激烈对抗之中,相互之间的血腥程度令人惊骇。第一个故事之中,老黑是革命游击队的骨干分子,他被反动势力处死的场面极其残忍。他妻子四凤的尸体被剖开了肚子,扒出腹中的胎儿“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随后,老黑的四肢被钉在门板上: ……老黑没有喊叫,瞪着眼睛看砸钉的人,左手的长钉砸了两下砸进去了,右手的长钉砸了四下还没砸好,老黑说:你能干个怂!长钉全砸钉好了,老黑的眼珠子就突出来,那伙保安又把一块磨扇垫在老黑的屁股下,抡起铁锤砸卵子。只砸了一下,老黑的眼珠子嘣地跳出眼眶,却有个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人就昏过去了。……保安用冷水把老黑泼醒,继续砸,老黑裤裆烂了,血肉一摊,最后砸到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了才停止。 如果可以用“阶级本性”形容反动势力的凶残,贾平凹的记忆可能完整地纳入沿袭多时的历史解释体系。令人尴尬的是,贾平凹的记忆出现了多余的部分。他痛苦地发现,一些革命者的所作所为居然性质相近,双方之间仿佛存在相近的性格基因,例如老黑。老黑天生擅长射击,“枪好像就是从身上长出来的一样,使用自如”,天上的鹰和地上的狗都躲不开他的子弹。手执利器,易起杀心。老黑手中的枪杆子不仅用于对付保安队,也曾经射杀无辜的村民。一个村民好奇地趴在墙头围观,老黑抬了抬手一枪毙命。重要的是,他并未因为误杀而自责,相反,他到了死者的坟上“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传言桃木橛辟邪。老黑对另一个游击队员的言传身教是:“这年月你不狠你就死”。不论是击毙他的对手还是他的“恩人”,老黑从未出现哪些心理的不适。李得胜是老黑的革命领路人,他辅导老黑的第一堂课就伴随着杀戮。李得胜与老黑谈心的时候,一个跛子老汉好意煮糍粑犒劳他们。李得胜以为出门采花椒的老汉企图向保安报信,伸手一枪打翻了他。老黑发现这是一个误会之后,却将错就错地补上一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没有觉得有多少不安,而是坦然地将错杀视为破釜沉舟的造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