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15)05-0034-05 论及“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文学生活,史家常以“唯有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一语,表征其寂寥、荒芜的状况;然而,这只是显在的表象,借助识者关注“潜在写作”的视点究其深层①,我们却有可能发现一个隐藏于地下形态的不失丰富多彩的文学创作、传播与阅读的空间。 “文革”时期,曾出现了八亿人民一个头脑、一种思想的状态。但并非铁板一块,“文革”初期引燃的“怀疑一切”的思潮,始料未及地最终反引火烧身,从或一向度冲破了思想的牢笼。诸种形态的青年思想部落与民间文化群落应运而生:如北京的赵一凡地下沙龙,白洋淀的芒克、根子、多多诗歌群落,上海的“胡守钧小集团”②,河南兰考的朱学勤等组成的“思想型红卫兵”集体户,自然,更多的乃是如陈村、蒋小松群体般的亚文化沙龙或读书会③。 被同道们尊为“精神领袖”的赵一凡自身并非思想家、作家,却是一位极其难得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思想盗火者与文学传播者。在文化专制期间,由他主持的北京某地下文艺沙龙,会聚了各路思想异端的青年知识分子,传阅了大量禁书,勉力收集、编纂、保存了“地下文学”弥足珍贵、丰厚的资料。这才有新时期伊始,部分已为作者遗失与忘却的作品得以在《今天》等杂志上重见天日。研究彼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叙事无疑绕不开他的独特价值与意义。虽然并无传世之作,但正是他在价值天平的一端呈献上其不无沉重的理想主义的头颅,从而托起了天平另一端众多“文革”地下文学作品。 在上海,某群“思想型红卫兵”在政治运动中被打散后,自愿选择了到没有国家分配计划的河南兰考县插队,在那里开辟了边劳动、边读书、边思考的生活格局,形成一个超越于现实的“民间思想村落”。“过着一种贫困而又奢侈的思辨生活,既与他们卑微的社会身份不相称,也与周围那种小县城氛围不协调”,常常通宵达旦争论史学、哲学、文学、政治学“那样大而无当的问题”④。 而在白洋淀,因北京知青芒克、根子、多多、方含、林莽等的到此插队,渐次形成了白洋淀诗歌群落。较之地下沙龙、民间思想村落思想范畴的离经叛道;他们的反叛与探索更多地体现在艺术领域,每每标举“纯艺术”旗帜,以反拨“为政治服务”的激进意识形态观念,自觉非自觉地疏离“政治的漩涡”⑤。写诗,可谓他们生命形式的倾情寄托。在无法把握自我命运的“共同的孤独”里,诗人自诩“属于天空”,藉诗的翅膀凌越飞翔,驰神幻想;然而诗人又终难“拔离大地”,在题为《给白洋淀》的小诗中,复感恩“伟大的土地呵,你引起了我的激情!”⑥恰是后者,令其实现了荷尔德林倡言的“人诗意地栖居”。 综上所述,在诸多青年思想部落与文学群落中,物质生活基本层面的内容大都被忽略不计、大而化之;而思想层面的追求却不惜全神贯注、夸张铺陈。虽然物质贫乏,其精神上却是那么的富有、浪漫和神圣。读书、思考、写作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不再仅仅局限于对生活的认知、反映及点缀,而已升格为生活本身极其重要、甚至几近唯一的内容。尽管内中不乏激扬文字的疏狂,望梅止渴的酸涩,但无可否认,这是知识分子叙事最感人的时刻,是知识分子叙事的现实生活版运演,虚实相生间,营构起精神乌托邦的怀想。 点检“文革”一代青年的阅读史,似很难觅得另一个历史时段曾有如此众多的知识分子竞相偷尝禁果的盛举。借重前述沙龙群落中牟敦白、张郎郎、赵一凡、萧萧、多多、彭刚、马佳、宋海泉、朱学勤、陈村等当事人的回忆,以下“灰皮书”、“黄皮书”等内部发行的书籍曾对“文革”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产生过深刻影响:鲍威尔的《布尔什维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弗拉吉米尔·杰吉耶尔的《铁托传》、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切·格瓦拉的《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日记》、杜威的《人的问题》、萨特的《辩证理性批判》、悉尼·胡克的《含糊的历史遗产》与《马克思在林苑》…… 如果说,以上内部发行的所谓“灰皮书”多为社会科学著述,那么,下列“黄皮书”则属于文学类作品。如安德莱耶夫的《消失在暗淡的夜雾中》、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与《解冻》、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及其他》、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杰克·克茹亚克(通译: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贝克特的《椅子》、奥斯本的《愤怒的回头》、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加缪的《局外人》、拉斯普京的《活着,可要记住》、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干什么》、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 昔日臆想献身“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今日止戈散马、回归书斋纸上谈兵。对标举“反修防修”旗号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萌生怀疑,促成青年知识分子的阅读骤然间连通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论辩;个人迷信思想的破灭,致使毛泽东时代与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笔下的“斯大林时代”得以在互为鉴照中予以清醒审视。神的光环祛魅,“人的问题”自然引起了关注;对历史决定论的认知乃至厌恶(部分缘于胡克著述的影响),遂将知识分子的思路引向了触探历史进展多种可能性的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