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5)03-0010-08 “哲学”(φιλοσοφíα)一词的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那些亲自观察“自然”并将观察经验上升为抽象理论之人也因此被称为“爱智之人”(φιλλóσοφοι)。但众所周知,“爱智之人”不只一类,有耽于纯粹静观探究自然的“自然学家”,有意欲改变世界移风易俗的“智术之师”,当然还有“知-无知”的苏格拉底式的“临界哲人”,如何理解此间差异? 最初,“爱智之人”被称为“论述自然的人”,以区别于“论述神的人”。因此,哲学最早的主题是“自然”,而非“习俗”[1]2。但据说,苏格拉底扭转了“哲学的朝向”,他将哲学从“天上”降至“大地”,并置于被生死善恶围困的人世,哲学自此事关诸如城邦与政制、操持与礼法、灵魂与正义……①在这个意义上,无论苏格拉底是在监狱中把哲学看成践行生死之举,还是在阿伽通家里把哲学等同于“爱欲”并进而思考“整全”,都是这一“转向”的结果——从“自然”转向“人世”。在这个意义上,探问“哲学是什么”,就与如何理解苏格拉底密不可分。 但,苏格拉底是谁?或者说,苏格拉底具有怎样的哲人面相? 据说要了解苏格拉底的思想,主要的资料来源有4种,其中占时间之先的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云》,记述最丰的则是柏拉图的35篇对话录。但奇诡的是,二者笔下的“苏格拉底形象”却迥然相异。阿里斯托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具有“双重面目”或者说是“两种爱智者”的合体:既是生活在云端、具有探索天上地下奥秘之卓越“智能”(intellect)并因此超离城邦政治生活的“自然学家”,又是混迹市井,凭靠“智术”(sophistry)移风易俗贩卖意见败坏青年的“智术之师”。似乎是专门针对阿里斯托芬,柏拉图则让人看到完全不同的哲人面相:自己的老师既非“爱智能”的自然学家,亦非“爱智术”的新派智识人,而是因“知-无知”而“爱智慧”的“居间者”[2]22——这个“苏格拉底”声称自己对自然哲学一无所知,当然更是智术师的死敌[4]163-164。但令人惊讶的是,柏拉图和阿里斯托芬笔下面相如此迥异的苏格拉底,却有着相同的命运——都被城邦判处了“死刑”。只不过,一个被烧死在舞台上,一个饮鸩狱中。何以如此? 问题依然是:苏格拉底是谁?柏拉图和阿里斯托芬的记述哪个更真实?抑或各有显隐? 哲人面相隐没在重重迷雾之中…… 一、“光与死”:阿里斯托芬喜剧《云》的谋篇 斯瑞西阿德斯的“痛苦尖叫”拉开了《云》的序幕,开场时正值茫茫黑夜。备受债务煎熬的斯瑞西阿德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盼着“天亮”②。债是儿子欠下的,但他却毫不挂心,裹着羊皮大氅酣睡不已。奴仆也不服管束,鸡早就叫了,还赖在床上打呼噜。斯瑞西阿德斯感叹,战争搅乱了一切。这是开幕第一个场景[5]1-15。再看结尾,《云》以什么落下帷幕?同样是“痛苦尖叫”,不过这次叫喊的不是斯瑞西阿德斯,而是惊惶失措的苏格拉底和他的门徒。阿里斯托芬以一头一尾两次“痛苦尖叫”,把整部喜剧框在了中间。换言之,诗人用“痛苦”框住了“笑”。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如此谋篇有何意图?要理解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斯瑞西阿德斯为何痛苦?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切都源于自己“不恰当的婚姻”[5]38-55。 斯瑞西阿德斯本该是个过着快乐乡间生活的农夫,自从莫名其妙娶了一个娇奢懒惰毫无节制的贵族女子之后——“门不当户不对”——一切都变了,不仅二人各自原有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乱,还生养出一个热衷赛马放纵无度的败家子——斐狄庇得斯(
)。这个名字,在希腊文里是“节俭”和“马”两重意思的组合。斯瑞西阿德斯本想依照父亲的名字叫儿子“节俭美德”,老婆则希望儿子更有贵族范儿,于是起名叫“骏马”、“福马”之类。争吵了很久,最后折中叫“俭德马”[5]57-65。如同这个含混名字的由来一样,父母二人按照各自的心性和生活方式塑造斐狄庇得斯。结果,母亲教导的“欲望”战胜了父亲希冀的“节制”,在斐狄庇得斯的灵魂中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底色。果不其然,热衷赛马的斐狄庇得斯不仅败光乃父家财,还欠下一屁股债。在希腊文中,“债务”(
)这个词与“必然”(
)有共同的词根,意味着“对一个人的约束”——欠债还钱像“必然性”一样不可避免——它使人的自由受限[6]。反过来,“赖账”或者说“欠债不还”,就意味着追求“不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