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底,杨朔以《人民日报》特约记者的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在朝期间,除了写作大量战地报道外,他还创作了12万字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 我们可以从作家的《几句表白》中,勾勒出该小说的大致创作轨痕:“一年多来,我几乎一直随着中国铁路工人组成的志愿军一起行动,见到了许多人”,“铁路援朝志愿大队”的战斗与生活,成为杨朔小说创作的基本素材;他在实际接触过程中亲身感受到“我们战士对祖国的爱是怎样深沉啊”,“正是这种人世间最高贵的爱”,“反复激荡着我的感情,逼着我想写他们”,此乃作者创作激情与冲动之所在;“我住的朝鲜小茅屋震得乱摇乱晃,红光射进门缝”,在弹火纷飞的战争环境中,杨朔开始这部长篇创作,“一九五二年六月四日深夜三点,附近轰炸正紧”,“就在这种情况里我写完了我的最后一个字”。 《三千里江山》先在《人民文学》1952年第10、第11、第12号上连载,1953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单行本。它甫一面世即获誉评,有评论家视之为“文学创作的新收获”,认为:“这部小说是杨朔同志在创作上的一个新的发展,它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成就都大大的越过了他过去的作品。而且,抗美援朝两年来,我们在文学领域里,通讯和短篇是有过许多的,但还第一次出现像这样一部比较深入和真实地反映这个运动的长篇。在文学还未能满足群众需要的现在,一部比较成功的作品的出现便引起了读者很大的重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陈涌《文学创作的新收获——评杨朔的“三千里江山”》)50多年后,当年的读者犹且记得这部“抗美援朝小说”广受欢迎的情景:“那个时期这本书堪称‘家喻户晓’,方今畅销书很少能与之相比。因为它不仅是文学作品,而且起政治辅导教材作用。与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可以相提并论。”(资中筠《忆杨朔》) 《三千里江山》是在“抗美援朝”现场写就的,今日读者会感受到它“急就章”式的创作,难免染带叙述与表现的稚性。这部长篇面世于共和国初创时,它以共和国大事件为叙述背景,其创作既具有“共和国叙事”的实践性质,也体现着“共和国文学”建构的历史命意。在我看来,透过小说叙述与表现,追踪时代语境规约与作家主体情意的共合作用,是如何规约着小说叙事格局及表达意旨,实为今日读解该作品之肯綮。 “志愿大队”的战斗与生活,构成小说情节主干。“志愿大队”因战争需要而“组织”起来,一应人员配置及运作事项,无不具备战时特殊“集体单位”的性质与功能。我要特别指出并强调的是:作为小说主要叙述对象的实际不是个人,而是“集体”(即“组织”),个人是作为集体成员而得以叙述表现的。杨朔对此显然具有自觉意识,小说也由此表现出集体叙事的突出征象。有论家曾指认:“这部作品,在结构上存在比较突出的缺陷:不仅缺乏贯穿整个作品的中心事件——鲜明的主线,而且缺乏中心的人物。”(敏泽《对〈三千里江山〉的几点意见》)这“意见”自有合理性,“急就章”式的书写造成艺术构思的简化与浮泛,确为小说显而易见的缺陷,但论者没能虑及并洞悉小说集体叙事的创作定位:个人既不是杨朔叙述的主要对象,集体叙事则要求陈述集体故事、表现集体成员群像,“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的“缺乏”便是自然的可能结果。我并非为小说实际存在的欠缺强行辩护,只是想要说明:论家所陈其“结构”上的“缺陷”,与小说集体叙事的性质存在因果关涉,或者说,其结构性症候恰恰反证着它集体叙事的属性。 诚然,小说中跃动着个性人物,其间,队长兼政委武震坚毅刚正、几近不通人情,炊事员老包头唠叨嘴碎却心地良善,话务员姚志兰事事争先、处处上进,工务科长姚长庚正直而大义,工人车长杰腼腆口讷却心有定力……拥有小说创作经验的杨朔,自然知晓在叙述中呈示人物性格,但他将人物塑造收纳进集体叙事中,人物依然活跃于叙述前台,但个人故事被编织进集体故事,犹如棉纱被织入布匹里,个人故事依从突出集体特性的要求,集体特性则借个人故事得到叙述表现。如此,人物故事与集体叙事形成某种层级式构造,后者统驭前者。生成“集体——个人”的叙述样态。这是颇有意味的叙事征象:《三千里江山》中个人被纷纷“带离”日常生活,人物从家庭“出走”,被“组织”进集体之中,作为集体成员走进时代大事件,并在其中表现出生命的非凡性。个人从家庭“出走”,叙述从日常性引开而导向非凡性,一方面是故事逻辑使然,即个人纷纷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国家动员,另一方面,此间潜隐着作家的叙述策略:只有将人物带离家庭,组成集体走进时代大事件,叙述方能脱离个人日常性而表现出生命的非凡性。 《三千里江山》分明包含家庭叙事因素,局部表现出“家庭——个人”的叙述样态,即在家庭框架中表现人物个体。但家庭叙事在小说中迅速让渡给集体叙事,“家庭——个人”的叙事样态也为“集体——个人”的叙事样态急疾顶替。小说“第一段”、“第二段”对姚长庚家庭的叙述,“第三段”对武震家庭的叙述,均显示出作者日常叙事的功力与才能,其对家庭生活的摹写贴切而生动,既散发出亲切的旧常气息,又展示出人物个性特征:姚长庚具有“家长”和“大男子主义”作派,独女姚志兰备受宠爱,不无娇惯之气,姚大婶的琐碎与操心、唠叨与操劳,表现着一位家庭妇女的亲情,而武震在日常生活中的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与妻子李琳的文静、细心,恰成有趣的叙述比照。其中,姚大婶和李琳虽属“次要人物”,但她们的故事展开与性格表现更能体现家庭叙事特征,前者对女儿婚事的日夜操心与操劳,后者“爱添东西”的“毛病”及对腹中孩子的母爱深情,均表现出家庭叙事对日常性的深情凝眸。 但杨朔的叙述焦点终究不在家庭与日常性。姚大婶和李琳在小说中露面不久即告退场,此后只在各自家庭成员的思念中略有涉及。在我看来。这两人悄然退场实为一种叙述表征,标志着家庭叙事就此搁置,撇出小说叙述,而走出家庭的个人“组织”成“集体”(“援朝大队”),家庭叙事遂为集体叙事替代。我以为:这样的叙事操作隐含着“共和国叙事”的某种深层逻辑,即“集体”被视为文学叙述理所当然的基本对象,它被安设于叙事光照的聚焦点,并将其他叙事因素(如家庭叙事)收纳进、消融于自身光圈中,从而形成集体叙事统摄的叙事格局。如若再行细究,这样的叙事格局潜隐着更深在的精神理念,即是——“集体主义”,它是“共和国”国家意识与国家意志的构成要素,顺理成章地作为“共和国叙事”的内在理念,规约了集体叙事统摄的叙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