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15)02-0042-08 对人类兽性行为的书写是莫言作品的重要特征。从《红高粱》中活剥人皮的灵巧技艺,到《二姑随后就到》中四十八种刑罚的名目繁多,再到《檀香刑》中“阎王闩”、“檀香刑”的复杂、精巧,甚至透着典雅的气息……莫言把人类兽行演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描写可谓冷酷、血腥、灭绝人性,作者也因为对这些酷虐场景的过度铺陈招致诸多误解和非议。然而,莫言的精妙不止于描述各种酷虐场面的血腥、暴力,我们看到的,也不仅是人类兽性行为如何具体作用在一个个鲜活的肉体之上,感受由肉体之苦对神经的刺激;他要展现的,更是一场又一场关于生命的悲剧。莫言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一个又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撕碎、毁灭,传递给读者精神的战栗,让读者从灵魂深处发出对人类兽行的恐惧与拒斥。 有人这样谈论刑讯:“惩罚同类的肉体无疑是人类最古老的发明之一,虽然我们不知道它究竟起始于何时。该发明基于一个最为直接的观察:只有肉体的痛苦才是一件最具私人性质的事情,无法被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所分担,惩罚肉体也就最能达到惩罚者的目的,并让后者如其所愿地屈服。”①刑罚以对生命的戕害为目的,它是一个政权维护其统治的手段,统治者通过对反动作乱者、违反统治秩序者用刑,达到威慑百姓的作用,以顺其民。福柯说得很精妙:“犯罪使个人处于整个社会的对立面。为了惩罚他,社会有权作为一个整体来反对他。这是一种不平等的斗争,因为一切力量,一切权力和一切权利都属于一方。”②在莫言的作品中,“凌迟”是最能体现生命消逝过程感的刑罚之一。观者目睹了一个鲜活的肉体被一刀一刀脔割,生命被酷刑一点一点蚕食吞噬的整个过程。《檀香刑》中的钱雄飞拥有匀称健美的身体,这是有四十多年刽子手经历的赵甲第一次见到的完美身体。他两刀旋掉钱雄飞的胸肉,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③这样一个年轻、健壮、血气方刚的体魄,正值人生最好的青春年华,在经过刽子手赵甲五十刀之后,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此时,“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④五十刀之后,钱雄飞依旧是一张悲壮的面孔,紧咬牙关,当赵甲割掉钱的舌头后,钱仍在用喷溅着血水的嘴巴含混不清的大骂袁世凯。三百七十五刀过后,钱雄飞的大腿、双臂、腹部、屁股部位都已被赵甲精准的刀法脔割殆尽,此时,钱雄飞的生命已经垂危了。在最后几刀分别割掉钱的耳朵、鼻子、眼睛之后,第五百刀切入钱的心脏,割下了心头肉,钱雄飞,一个健硕的身躯就这样消逝了。“凌迟”让人目睹了一个由生到死的过程,在赤裸裸的脔割中,强悍的生命被一点一点扼杀,旺盛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这本身就是一个极端残忍的过程。当作者把如此鲜活、强悍的生命放置在酷刑之下,使之消逝、殒灭,这不能不说是对读者精神的一大冲击,在这里,悲剧的作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酷虐的刑罚对人类强悍生命的剥夺,是发霉的历史文明给人们留下的记忆,在现代文明社会中上演的,则是对稚嫩生命的屠戮。《酒国》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可爱的婴儿被高科技文明化的方式宰杀、烹饪,使稚嫩的生命最终成为消费者口中的美食。在宰杀之前,他们是那样鲜活可爱:“他的圆圆的、胖嘟嘟的、红扑扑的小脸正好侧对着学员们。”“我们分明看到这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小男孩。他的头发乌黑,睫毛长长,蒜头小鼻子,粉红的小嘴。粉红的小嘴巴嗒着,仿佛正在梦中吃糖果。”⑤这样一个惹人爱怜的小生命,转瞬间,在烹饪教授的指挥下,“被抬进一个特制的、鸟笼形状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个挂钩,可以与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环相连。”“肉孩在笼中,身体被禁锢着,只有一只又白又胖的小脚,从笼架下伸出来,显得格外可爱。”⑥等待着肉孩的,是被放出体内所有的鲜血,烹饪教授用一柄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对着肉孩的小脚切开,“一线宝石一样艳丽的红血,美丽异常地悬挂下来,与他脚下的那只玻璃缸连系在一起”⑦。一个半小时过后,肉孩的血被控干,接下来,肉孩被尽可能完整的取出全部内脏,之后用70℃的水,除掉它的毛发……至此,一个粉嫩可人的生命被处理成烹饪待用的食材。 莫言塑造过太多美好的生命被人类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撕碎,他们强悍如钱雄飞、孙丙一样的英雄,娇嫩如《酒国》中的婴儿,还有一类生命,他们被扼杀在母体之中。在长篇小说《蛙》中,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妇产科医生,人称“送子娘娘”、“活菩萨”的姑姑,在七十年代的计划生育政策中,变成了人称“活阎王”的杀人狂魔。姑姑作为计划生育的基层执行者,在她手中,几年间,几千条未出母体的生命悄然殒没,这些尚未发出任何声响但同样经受了孕育过程的生命在人类的漠视中被扼杀。强调对生命的尊重凌驾于对一切社会道德、法则的遵守,是莫言一贯的价值诉求,《蛙》更直接抒发了作者对生命的敬畏感。作品以《蛙》命名,“蛙”与“娃”“娲”同音,女娲是造人的始母女神,娃是人类生命脱离母体之后的起始阶段,而“蛙”本身更作为多子的象征,成为高密东北乡的图腾,被人们崇拜。作者通过隐喻的方式,将蛙与生命连在一起。小说通过主人公姑姑的一段回忆,将蛙与人类生命的孕育过程建立起同构关联: 你出生的那天下午,姑姑在河边洗手,看到成群结队的蝌蚪,在水中拥挤着。那年大旱,蝌蚪比水还多。这景象让姑姑联想到,这么多蝌蚪,最终能成为青蛙的,不过万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将成为淤泥。这与男人的精子多么相似,成群结队的精子,能与卵子结合成为婴儿的,恐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当时姑姑就想到,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