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小说里,《怀旧》是相对而言较少得到关注的一篇。一则因为它发表最早,发表之际和发表之后都较少人关注。二则它是文言体,和鲁迅大多数小说风格体例迥然不同。在不算多的研究中,对于它的“身份界定”是个热点。研究者大多认为此篇虽是文言,然而是“现代文学的先声”,已具备了现代小说的新质。王瑶、王富仁等前辈学人都曾写过相关文章,王富仁先生认为《怀旧》一文是“彻底反封建文学的一支前奏曲”、“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始发站”、“中国小说艺术革新的先声”①。而王瑶先生亦认为:“除过它是用文言写的以外,在精神上或风格上它都是‘现代’的,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现代作品的发轫。”②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从小说的主题、人物塑造、美学特征等角度论述《怀旧》的现代特质。在此不一一列举。 关于《怀旧》,影响最大的要属捷克学者普实克的论文:《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普实克将《怀旧》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以及鲁迅的另一篇小说《风波》进行对比,认为鲁迅在作品中有意避开戏剧性和激动人心的情节,而体现出了新文学的鲜明特点。普实克十分看重这一点,他说:“我们可以认为鲁迅处理情节的方法是简化,把情节内容简括到单一的成分,企图不借助于解说性的故事框架来表现主题。作者想不靠故事情节这层台阶而直接走向主题的中心。这就是我以为新文学中最新的特点”③。他甚至想把它列成公式:“减弱故事情节的作用甚至彻底取消情节,正是新文学的特点”。由此,普实克得出了他的著名论断:“我想,由此可见现代文学的兴起不是一个逐渐吸收各种外国成分,逐渐改变传统结构的渐进过程,而根本上是一个突变,是在外力激发下一个新结构的突然出现。”而这正是笔者不能认同的。笔者认为,《怀旧》一文虽然有创新,但总体上仍然属于旧体文言小说,深受中国古典小说、散文及诗词的影响,尚且不能担当“现代文学之先声”的重任。 从故事层面看,《怀旧》④的确与传统文言小说不同,它并无一个中心紧凑情节曲折的故事可言。这一点的确如普实克所说。然而在文本中,一直有一个虽然屡被打断但贯穿全文的“长毛”故事。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的大概情节。儿童“予”在书房跟随私塾先生秃先生诵读《论语》之际,富翁金耀宗来报“长毛将至”(这个“长毛”非真的长毛也,乃是被呆傻的富翁金耀宗误读的长毛)。“予”的书房生活被打断,秃先生匆匆挟衣而返。“予”便到青铜树下听家中佣人王翁讲故事。这是什么故事呢?太平天国的“长毛故事”也。由此,“长毛将至”和“长毛故事”构成了文本结构上的两条线索。这两条线索又统一在作者回忆童年“书房生活”的背景之下。以“长毛将至”打断书房的“释义”,继之王翁开讲“长毛故事”,而在讲述中途,“长毛不至”的消息再度传来,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长毛故事”的进程。听众散去,留下王翁和“李媪”回忆长毛旧事。接着这回忆也因为“雨”的突然而至而被打断。末尾以噩梦做结,“予”梦见了书房,李媪梦见了“长毛”。可以说,“书房”和“长毛”是文本结构性的关键词。——“书房”和“树下”,构成了儿童“予”的两个世界。也构成了乡土社会里不同的层级。 《怀旧》一题为周作人所加⑤。在后来的解释中,周作人将其主题定为对辛亥革命的影射:“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⑥。鲁迅在30年代给杨霁云的信中也曾说及《怀旧》: 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⑦。 鲁迅的回忆显然有不少错讹,不仅记错了发表刊物,甚至记不得小说的题目和发表时候的笔名。可见对鲁迅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怎样重要的作品。鲁迅对小说的定位是讲“私塾里的事情”,这就和周作人的理解有所不同,此处细节暗示鲁迅初创作《怀旧》时并未带有影射时事的目的。然文本中难免有相关的因子,但并非关注重心是可以肯定的。那么《怀旧》的主题意蕴究竟是什么呢,鲁迅的“私塾里的事情”又究竟是些什么事情? 《怀旧》既是作者怀念私塾生活之作,便自然带有个人回忆的色彩。普实克亦曾留意到这一特点,他指出,这种回忆性与旧文学中“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它讲述了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此论与普实克认为《怀旧》具备非情节性矛盾,因其认为中国传统小说才是故事与情节具备一致性的。而依笔者之见,《怀旧》并未讲述一个“极富想象的故事”,而是很大程度上带有普实克所否定的“以历史观点记载真实情况”的特质⑧——我读《怀旧》情不自禁的总想起《浮生六记》之类的文本。感觉它深受中国古典散文的影响。此外,也可以从文中的一段“讲史”场景看出。在《怀旧》中众人逃难后,王翁开讲“长毛”故事: 饭已,李媪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性极憨。主人闻长毛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出。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入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阴森如处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口亦益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