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钢质长带一环接一环,一片连一片,在人的操纵下,它的工作显露出勃勃的盎然生机。于是,它就像黑夜里天空划出的龙形怪物似的闪电,迅疾延伸到众多的江海陆地。它一方面温柔驯服能为小孩所驾驭,另一方面它吐出的火焰能使百姓云集的城市化为灰烬。然而有那么一些时候,机器的歌声,电流的轻轻哼唱,涡旋机在急流中发出的震颤以及马达的爆破音,使我们充满了如获胜利后的更为深切的骄傲。 ——容格尔《机器之歌》① 一、前言 诗史上的论争,常常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孤立地谈论诗的语言问题或形式问题,或许不够。一场具有诗学意义的论争(例如:自由诗vs.格律诗),可能同时涉及下面几个课题:一、选择怎样的语言形式去把握内心的思维与感受。二、诗内部的各种要素,具有怎样的轻重关系。三、诗人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去感应当下变动的事物。古人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②便大致反映了“物—意—文”之间的相互追逐,乃是文学创作的要务。言意之辨,历来说得较多。至于“物”的一端,在今天格外有重新讲求之必要。 在古典诗学的感发世界里,有一庞硕的“物体系”,通过“既分类又连类的呈现方式”,可供辨认与召唤共感作用。③这些物被编码完成之后,构成汉语诗的表意基础,并随着世界的变化而持续扩充。但在“西风东渐”的近代,涌现了大量新事物、新概念、新名词,冲击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智。这种系统性的遽变,使得诗人“有幸”遭遇前所未有的兴感对象。但在新局之下,他们所能掌握的文化符码与隐喻系统却有捉襟见肘之势。 晚清黄遵宪(1848~1905)颇能活用旧诗,积极收纳新时代的辞与物。但钱锺书评之曰:“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④并进而提及:“老辈惟王静安,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⑤这里提醒我们,单独把新鲜的物质名词放到诗里,就像编写格致教科书,对诗而言,是不够的。须如王国维(1877~1927)那样,融入西洋的思维与知识,斯为难得。 不过,钱锺书重理致而轻事物,超字辞而求实质的解释路向,固然有见,却也不无遮蔽。事实上,把新名物点进诗里(即便是旧诗),本身即寓创造力,在字辞镕铸与诗意追寻中有所贡献。郑毓瑜就曾以黄遵宪为案例,考察他怎样运用“旧诗语”去描述“新事物”,极尽所能去烘托出新世界的奇异闳阔,到达当时表达方式之极限。⑥他固然受到旧诗语的牵制,不免捉襟见肘或有所成见。但平心而论,其间也显现出传统认知体系与现代名物相互碰撞的火花,产生了丰富的意义与情境,颇堪玩味。仍可视为汉语诗意结构转移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依照我们的观察,在特定时代的诗学中,一旦文辞不能追上当代意念,意念不能扣紧现实事物,则会造成诗意表述的焦虑与危机。这种脱节与弥合的历程,通常处于断续往覆的状态,诗之为物,因此得以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自波特莱尔以降的“现代诗”,对于“新事物”的反应向来特别敏感,可以说,两者已经形成相互生产的关系。都市、工业、科学这些现代性因素,无不再影响着现代诗的语言、技法、主题,形塑了百余年来的诗意风貌。而诗,也才能反过来以自己独特的美感形式,对现代性事物提出阐释与诘问。 即就汉语诗坛而论,1920年前后的新诗革命,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流派繁衍以及“现代”“现实”之争,五六十年代在台湾重新点燃的现代诗运动,相当程度上,都可视为是以各自的方式,重新弥合词与物的裂痕。物体系不断扩张、变动,语言的涵盖性与表现力也随时在调整。诗便以这样动态存在,反复验证自身的重要性能:感应当代世界,展示现时体验。当然,诗对物质的吸纳形态是多样的:有时直接成为赋咏的对象,有时则为起兴、象征、托寓的媒介,有时通过丰富多彩曲折的隐喻程序,使之与其他经验领域联结起来,凡此种种,皆须通过语言而实践。 本文即以现代世界不断新变的物质文化为观察焦点,探讨“现代汉诗”(依照学界目前较通行的用法,系指“五四”以来用现代汉语写成的新诗)如何处理新的物质性题材——为了集中话题,拟以各种机械意象为焦点——进而获取一种新的“感性模式”与“表现方法”。所谓“新”,乃是相对性的概念,因而也总处于持续演变的状态。为了宏观呈现“物质流变—诗质转换”相互牵动的轨迹,拟从“现代中国”到“当代台湾”进行比较大幅度的观察对比。多点跳跃,难以全面,只能藉由有意义的抽样合成一条虚线。 古人说:“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⑦现实人生之事物(其与之相对应的词语)是否可以进入艺术体裁,成为美感欣赏的对象,俨有一隐形之门槛可言。“入”的过程,经常夹带着不同时空背景下价值兴革、情感缩放与文化变异的消息。本文希望透过细部的语言分析,抽样探寻相关文本与心象、外物的参差离合,试着归结出若干具有涵括意义的“意象基模”,从而展示新事物在形塑汉语现代诗的过程中,扮演怎样的功能。 二、“时代底一个肖子” 在东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过程中,西方“现代—科学—民主”的形象,主要透过商品、书刊、电影的传播,逐渐进入汉语世界。但知识分子到西方出使、旅行、留学的机缘,亲身践履异国之都,经由文化现场的立即冲击,带回许多第一手的见闻及资料。这类“现代性体验”的影响,通常更为深刻而绵密。